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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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彼此都有一肚子的感慨。可陈家兄弟是很不善于表达感qíng的,所有的qíng感都表现在具体的行动上。吃过饭,哥哥立即泡来了茶,嫂嫂去天井里的“违章建筑”为他整理chuáng铺,弟弟到浴室帮他排队……当他酒足饭饱,洗了个热水澡,躺在“违章建筑”那张同弟弟合睡的大chuáng上时,他感到舒适得象醉了。gān净暧和的被子发出一种好闻的气息,chuáng头写字台上开着台灯,橙色的灯光柔和地照亮着这间简陋的小屋,枕边有一迭期刊,不知是谁放的,反正家里人都知道陈信睡觉要靠小说催眠的,并且都记得。哦,家,这就是家。他,漂流十年终于到家了。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安心,没有看书便合上眼睛,睡着了。huáng昏时,他醒了一下,不知是谁进来把台灯关了,他在黑暗中睁了睁眼睛,心想:“我回来了。”然后又闭上眼睛,沉沉地、安心地睡去了。
 一早就出门,去劳动局办了手续,弟弟陪他一起去。汽车站旁边有一块三角形的空地,如今摆满了裁剪摊子和fèng纫机。一个脖子上挂着皮尺的小伙子向他们迎来,说:“要裁衣服吗?”他们摇摇头,他便让开了。陈信好奇地回头看看他,见小伙子穿得衣帽整齐,上身瓦尔特服,下身喇叭裤,象是一个活的模特儿在招徐顾客。弟弟拉拉他:“车来了。这都是待业青年,上海这种人可多了。”陈信怔了一下,看看弟弟,弟弟已经挤进上车的人群里,拥在刚停靠的汽车门口,正回头叫他:“二哥,快来!”
 “等下一部吧。”陈信望着满腾腾的车厢和站上拥挤的人,犹豫着说。
 “越往后越挤,上吧!”弟弟的声音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挤吧,力气他是有的。他扒开人,使劲往里钻,好容易抓住了车门的栏杆,踏上了踏板。他又抖擞了一下,重新振起,象纵深进军,终于在一片哇哇乱叫声中挤到了窗口座位旁边,抓住了扶把。然而他感到十分不舒服,怎么站都站不好,一会儿碰前边人的头,一会儿碰后边人的腰。左右前后都得不到个合适位置。周围的乘客纷纷埋怨起来:
 “你这人怎么站的。”
 “象排门板一样。”
 “外地人挤车子真是笨!”
 “谁是外地人?”弟弟挤了过来,他十分愤怒,眼看着要和人家吵起来了。陈信赶紧拉住他:“算了算了,挤成这样子还吵什么。”
 弟弟轻声说:“二哥,你这样:朝这边侧着身子。哎,对了对了,左手拉把手,这样就好了,是吧?”
 确实好了许多,陈信吁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了个安定的位置。虽然还是挤,胸口紧贴着一个背,背上又紧贴着一个胸脯。但究竟能站稳脚了。他扭头看看,见人们象是有个默契,全都向左侧着身子,一个紧挨一个。这种排列方法确实足以使车厢容纳量达到最大限度。他想起那个他曾生活过的偏僻小城,人们挤汽车都是拚着命横挤,一无科学的考虑,搞得拥挤不堪,紧张不堪,而实际上,汽车里的人却并不多。上海人是十分善于在狭小的空间内生活的。
 “下一站西藏中路,下车的同志请准备。”扩音机里传出售票员的报站声,她用普通话和上海话各报了一遍。这些售票员姑娘的神qíng就象皇后一样,又高傲又冷淡,好在有严格的工作制度,客观上还是给予了乘客们一定的方便。他又想起那地方的汽车和售票员。汽车就象是从轰炸区开来的,满是灰尘和伤疤,常常不等关门便开跑了。售票员既没有为人民服务的热qíng,也没有工作制度,不报站名,还经常把车门夹住乘客的后边衣服。到底是上海,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在这样的环境里,由不得也要认真起来。
 下了车,弟弟带他穿过一条街,这街上是个热闹的自由市场,有菜、鱼、jī、鸭;有羊毛衫、拖鞋、皮包、发夹;有生风炉炸油墩子的,卖小馄饨的;还有卖纸扎的灯笼,泥做的娃娃,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民间玩具。陈信忍不住笑了,他没想到,大上海也会有这样的“集”。这集市,同前面繁华的现代的南京路相映成趣。
 弟弟说:“现在上海这种地方可多了,政府还鼓励待业青年自找出路呢!”
 一提到待业青年,陈信的眉头不由皱了一下。他停了一会儿问道:“阿三,今年你怎么搞的?又没考上学校。”
 弟弟低下了头:“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读书好象很笨。”
 “明年你还准备考吧?”
 弟弟不说话,沉默了半天嗫嚅了一句:“大概也还考不上。”
 “你这么没信心就行了吗?”陈信有点生气。
 弟弟厚道地笑笑:“我读书怎么也读不进,我不是读书的料呀!”
 “我和大哥想读书没有读,你有得读却不读。你是我们家唯一可以上大学的,却不争气。”
 弟弟不响。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弟弟又笑笑,还是不响。这时,突然听身后有人叫:“陈信。”
 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很白很好看的男孩子。她烫着长波làng,穿着很时新。陈信一时上想不起是谁了。
 “不认识了?我就老成这样了吗?”
 “哦,是你,袁小昕!真认不出了,但不是因为老,而是因为漂亮了。”陈信笑了起来。
 袁小昕也笑了:“真该死!一个集体户共事两年,居然会认不出来。我看你是忘本了。”
 “不,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第一批招工走的吗?现在还在淮北煤矿?”
 “不,去年调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
 “一言难尽。你呢?”
 “我也调回来了,昨天刚到。”
 “哦。”她的口气很平静,“张新虎、方芳也都调回来了。”
 陈信兴奋地说:“太好了!我们一个集体户回来了一大半,什么时候找个时间聚聚。唉,总算熬出头了。”
 她没说话,只是淡淡一笑,眼角堆起了薄薄的一迭皱纹。
 “舅舅,”忽然那孩子对着陈信发言了,“你头上有白头发,和外公一样的。”
 陈信笑了,弯下腰握住孩子的手:“儿子?”他问袁小昕。
 “是我妹妹的。”她脸红了,赶忙解释,“我还没结婚呢。要结了婚,哪能回来。”
 “啊!”陈信不由有点吃惊,他知道袁小昕是同大哥一届的,有三十三、四岁了吧,“回来了,怎么还不抓紧解决?”
 “怎么说呢,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陈信沉默了。
 她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为了回上海,付出的代价有点不合算了。”
 “不要这么说,能回来终究是好的。”陈信安慰她。
 “大阿姨,电影要迟到了。”孩子大声提醒道。
 “噢,我们走了。”她抬起头对着陈信笑了,“对不起,扫了你的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男的,又年轻,来日方长……会幸福的。”
 陈信望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心qíng不由有点沉重。
 “真是死蟹一只。”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弟弟在说。
 “什么死蟹一只?”他诧异地回头问。
 “三十几岁还没有朋友,死蟹一只,僵掉了。”弟弟解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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