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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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前,我写了一篇关于《亲爱的提奥》的读书笔记,我在这本画家梵·高的书信集里,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qíng。在梵·高绘画的初期,素描的时期里,他曾写信说:「画煤矿工人回家,是一个老题材了,但这个题材并没有很好地表现出来。」而当他成熟为一个色彩大师的后期,有一次他写道:「天空是huáng色与绿色的,地上是紫色,与橘huáng色的。这个好题材肯定可以画一幅油画。」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前者,是从qíng节出发,也就是从一种文学思想出发决定题材,后者则是从将思想物质化了的立场上出发而选择题材。
 再回到舒巧的舞剧观上,我至今尚记得舒巧所说,她的舞剧观到1985年5月她发言的那一日为止,是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她qiáng调可舞xing,就是以具备不具备舞蹈xing决定题材,可是她逐渐发现这种舞蹈xing实际上是把「以舞蹈表现生活」降低到「表现生活中的舞蹈」,而致使无论是《小刀会》还是《鱼美人》都落入了一个哑剧加舞蹈的模式。于是她开始转向第二个阶段,那是「四人帮」粉碎之后的日子,她放弃了可舞xing,而主张从人物和剧qíng出发选择题材,可是,岳飞(舞剧《岳飞》)仍然没有自己的形体动作来表达自已的内容。然后,她又重提可舞xing,但这不是早期的那个素材xing质的舞蹈xing,而是从抽象的动作表达的可能xing出发寻找题材。这也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过程:舒巧的第一个阶段,是一个素材的阶段,着眼点在于原始的材料,即生活中的舞蹈;第二个阶段,是思想的阶段;(令我发生兴趣的是,无论是舞蹈家、作曲家、画家,思想总是以一种文学xing表现的。这且是后话)第三个阶段,则是思想物质化的阶段。在这一个阶段上,舒巧遇到了困难,就是前面所说的,民族舞剧缺乏一个固定的技术手段,也就是说,舞剧的物质部分的残缺不全,无以完成思想的物质化。于是,就有了舒巧和她的伙伴们要做的事qíng。
 说了半天别人家的事业,应当谈自己本行了,却遇到了困难。我感到我很难将小说的思想与物质部分划分,并且清楚地表达这种划分。这是因为小说的思想与物质都是以同一种材料出现,在企图分解为二元的过程中极易混淆,这材料就是文字和语言。小说的思想与物质部分似乎没有距离,不同音乐舞蹈,以语言和文字思想,而最后落实的材料则是音响和动作,音响和动作,便是物质的部分。我们做小说的人,以文字与语言形成思想,思想再以文字和语言物质化,这给我们的讨论和表达都带来了许多问题。我在此篇中,借了别人家的行当,再三要说明的是与一切艺术一样,小说不仅是思想的生产物,也是物质的生产物,具有科学的意义,因此,我们应建设一个科学的系统。
 最后,我以为中国戏曲可说是一个伟大的例外:以脸谱规定人物的忠、jian、善、恶,这其实是将xing格物质化,抽象化了;以生、旦、净、丑角色行当对剧qíng进行设计,则是从物质化部分出发决定题材的表现;以唱、念、打、做严格规范叙事与qíng绪,表明叙事与qíng绪已具备基本的表达的技术手段。这证明戏曲已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表达的基本技术语言体系,一个huáng金分割律,一个规范化的,实体化的手段。因此,研究中国的戏曲,以帮助我对小说的思考,将是我下一个课题。
 我要重提舞蹈艺术家舒巧关于舞剧语言的发言,她说:「芭蕾四百年历史,无论什么题材,都可以用一套语言来完成作品,而我们,什么民族的题材,就用什么民族的素材,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舞剧没有一个固定的语言手段。」继而她下了这样的结论:「风格风俗xing语言和表qíng达意的基本技术xing语言是两个范畴。」在舒巧发言的三年之后,我也要对我们的小说说同样的话。我的话应当是:「经验xing传说xing故事和小说构成xing故事是两个范畴。」因舒巧所说的「舞剧语言」的「语言」,并不直接对应于小说中的「语言」,其「语言」二字不过是借用于文字的艺术,实际上指的是舞剧的构成手段,舒巧按惯例用「语言」二字来表达,其手段以动作来实现。而我认为小说的构成手段应是故事,以语言来实现。所以,小说中的「语言」对应于舞剧中「动作」,小说中「故事」则对应于舞剧中的「语言」。关于我的论题书面的意义,我想已经解释清楚。
 我们曾经非常醉心于寻找不凡的故事。那些由于阅历艰深而拥有丰富经验的作者使我们非常羡慕,并且断定我们所以没有写出更好的小说,是因为「没有生活」。于是我们便漫山遍野,或者走街串巷地收拾起故事来。我们的历史很长,地方又大,民族众多,风俗各异,且又多灾多难,只要作者努力,是一定能够找出很多很多美妙的故事。然而,在大多数的时候,生活非常吝啬,它给予我们更多的仅只是一些妙不可言的片断,面对这些片断,我们有两条道路:让片断独立成章,或者将片断连接起来。
 让片断独立成章,是一条诗化和散文化的道路,常常受到高度的赞扬。这些赞扬是从对我们传统文化的反叛出发的。他们认为,中国小说的传统是从话本而来,以讲故事为重要,而这一类小说则走向了诗化,是一种高度的进步。我的小说也常常荣幸地被列入这些表扬的名单之中,而我至今才发现是大大的出了误会。问题在于,中国的文化中究竟有多少小说的传统。纵观中国文学,小说的地位轻而又轻。直到本世纪二十年代,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之前,并无一本中国小说史。摘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所言:「考小说之名,最古是见于庄子所说的『饰小说以gān县令』。……但这是指他所谓琐屑之言,不关道术的而说,和后来所谓的小说并不同。……至于《汉书》、《艺文志》上说:『小说者,街谈巷语之说也。』这才近似现在的所谓小说了,但也不过古时稗官采集一般小民所谈的小话,藉以考察国之民qíng,风俗而已,并无现在所谓小说之价值。」到了唐代的传奇,小说才有了雏形,然而和唐代的诗歌比较那就微不足道了。接下来是宋人的说话,宋人的说话对于中国后来的小说,影响是极大的。后来的《今古奇观》一类的短篇,即模仿宋人的说话四科中的「小说」,章回小说如《三国演义》等长篇,则源本于四科中的「讲史」。明清,尤其是清代,小说可说是空前的繁荣,如《金瓶梅》,《经楼梦》,这几乎就是所有了。在一部中国文学史中,小说的历史是不入正册的野史,因小说的发生与发展是与城市经济的发生发展有关,是一种粗鄙的市井文化,充满大众的色彩。在唐代,「传奇」二字,实是贬意,被排斥于正统文学之外。宋人的说话则更世俗化了,首先是以白话表达,小说的内容也更广泛的反映城市中小商人、手工业者和下层妇女的生活。至于《金瓶梅》、《红楼梦》,则都是以抄本的形式流传下来,可见其不入cháo流。在士大夫的中国文化中,小说基本没有地位。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两点:一是中国文化中小说的传统极弱;二是中国的小说其实并没有真正进入文学的殿堂,而只是在台阶下面。在「五四」以后,所发生的新小说,这才更可能是我们今天小说的传统。并且,历史到了一九二三年,才有一位鲁迅先生,想起为中国小说修史,篇首便是:「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以此可以推见,「小说」这一文学的形式,是与西方的文化有关,是与以人为本、以工业文明而诞生出平民意识的文化有关。而中国的不入史册的小说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传统,这是我们后面的话题,暂且回过头去,再说小说诗化的道路。因此,严格地说来,这一类小说是真正继承了我们的传统,将中国的文化融会贯通,一气地领会,消化于实践的创作之中。这一类小说的作者往往文化修养较高,品味较优雅,更带有文人气质。现在,让我们来具体地分析几篇小说,大约可看出这种诗化的传统于我们小说所带来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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