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恋_王安忆【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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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逗院里小孩儿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样一句话:“俺爸夜里咬俺妈嘴巴子。”别人听见,心里窃喜,脸上却作不听见,岔了开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后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饰,也破坏了别人的回避。纷纷红了脸,想要止住她,她则很懂地说:“这孩子什么也不懂。”人们叫她bī得没法子,只得说道:“真是个憨丫头。”她却又极不服气:“其实我一点不憨,什么都了解的。”只有不理睬罢了。随着她日益长成个女人的形状,那脾xing则越发地显出稚气与颟顸。

    她依然如小时那样,请求他帮她开胯。这工作于他却越来越为艰难,可他无法推却。由于无法推却,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前,双腿曲起在胸前,再慢慢向两侧分开,他再克制不了内心的骚乱了。他喘着粗气,因为极力抑止,几乎要窒息,汗从头上,脸上,肩上,背上,双腿内侧倾泻下来。在他孩子般的形体里,心灵似乎是一种补偿,加快着速度成长,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当他为她开胯的时候,他心里生出一股凶恶的念头,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劲。她不由尖叫了起来,那尖叫如同汽笛长啸,把他吓了一跳,手软了,松开她的膝头。她并拢了双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继续叫着,随后便骂,骂出一串男人才能骂的粗话,比如:“我cao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实的含义只当是很有力的袭击,很解气的,却不料反而启发了他的想象,使他越发焦躁,便也回骂了同样的粗话,这却有着确切的实用的含义,她同样的不懂这含义,依然赖在地上不起,抱着双膝,还不是老实的抱着,时而伸直一条,只抱一个膝头。时而伸直另一条,只抱另一个膝头。当她伸曲腿的时候,饱满的腹部与胸部,便十分结实的波动一遍。见他回骂,她越发激怒,越发骂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逻辑不通的粗话,比如:“我cao你姐夫!”他更加激动起来,用加倍粗野却含义真切的话反击。她不再让他说话,一叠声的骂,声音又尖又高,企图压住他的骂声。他的骂声低沉而有力,具有一种缓慢的穿透力。当她自以为胜利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的声音却雄浑地回dàng着。这才发觉,他的咒骂一直没有停息,与她并行,犹如乐队里的大提琴似的,虽少有旋律,那音响却永远不灭。她来不及换气,接连的大骂,试图压倒他,他毫不退让,沉着地伴随她的聒噪,直到她声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哭泣起来,他才住口,yīn沉沉地注视着她。

    她浑身已经滚得漆黑,两只漆黑的手无所顾忌地揉着眼睛,染黑了泪水,脸上流满了肮脏的眼泪。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满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听,依然哭着。由于有了安慰,哭得更加伤心,那伤心也更加真实。

    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体虽是沉重,况且又硬往下坠着,可他却是力大无穷,十分轻易地拽起她来,将她推进洗澡房。

    听到里面cha销声响,继而传出夹了呜咽的泼水声,他的心忽而充满了柔qíng,温存起来。

    水泼在身上,那泥汗剥皮似地褪了下去,她觉着了轻松。

    眼泪早已gān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里却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温暖,那温暖渐渐地注满了全身,如同被人很亲爱地抚摸。她几乎觉到了快乐,却仍不愿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种安慰了。

    从此,他们不再说话,成了仇人。

    虽不说话,练功却还是练的,只是不说话了。他练他的,她练她的,自己练自己的,他不帮她开胯,她也不帮他搬腿,各自独立练着。两人都严肃着面孔,过分的认真着,像是进行着一场很重要很庄严的活动。练功房没了他们往日的说话声和笑声,那说笑声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原本是会有些微回声似的反响。如今,只剩了脚掌落地的“嘭嘭”声,回声是“空空”的寂寥,更显得单调了。与这寂静的气氛相反,心里是热闹而紧张的。她心里仍在激烈地与他争吵,用一千一万个她了解与不了解的肮脏字眼骂他。骂过之后,却觉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怜而无助,便十二分地自爱起来。每一举手与每一投足,都是用着既委屈又自尊的态度作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作态,却只茫茫地感到练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义了。那不仅是自娱,不仅是为了长进,似乎还格外的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于是,她练功更比平日刻苦,对自己极为苛求,听任自己的身体由于失败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几乎要叫出声,她却忍着,挣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绝无成功希望的尝试。似乎是为了要使什么人大受感动,而实际上,自己却早已将自己感动得几乎要下泪。这同时,他更是折磨自己,将自己的身体一无必要地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他弯下腰,头达到了两脚之间,还不为止,便从两脚间伸出来,昂起来,平视着世界。那身体的路线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时有些迷乱。而他的眼睛经过了一个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历程,却更为镇静地看着这世界。历经了两次倒置之后,似乎变了一个状态。他以这样的姿势。可以静静的持续二十分钟。他好像是在恨着自己的身体,有意要惩罚它似的。那身体似乎是在他灵魂以外的,与他灵魂作着对,由他灵魂作着裁决。而他的惩罚由于太过,不免带了一点矫揉的成分。他们各自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qíng;艰苦卓绝着。

    迎来了入chūn以来第一场雨。

第三章

    雨是这样下起来的。

    序幕是一个酷热的七月般的天气,来不及地扒下两件毛衣,却连衬衣都穿不住了。院子里开始出现飘逸的裙子,却还没有走出院门的勇气,只在剧团内部遗憾地招摇着。然后,天却陡然yīn了,yīn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点掉了下来,时光倒流般的凉了。眨眼间,鲜艳的裙裾没了,晾了满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湿淋淋的水泥地。一处高,一处低,低处汪着水,雨点下在水洼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这时,已到了huáng昏,雨里的huáng昏,有些暖暖的凄凉,或者是凉凉的温暖。

    雨从练功房的屋顶上,顺着瓦楞,弯弯曲曲,磕磕绊绊地走下屋檐,转眼,屋檐上就挂了一张水帘。

    家家屋檐上挂了一张水帘,人们半掩着门,倚着那半边门框,隔着水帘,拉着家常,内容不外乎是今chūn的旱和今chūn的雨。也说话也吃饭,饭盛在大瓷碗里,托在左手上,右手cao着一双弯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着大米的稀饭,由于放了碱,稀饭呈红褐色,分外的香甜,碗边有一些腌豆子和咸菜,散发出霉烂的气味,那气味闻久了,竟有些鲜美起来。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样的响亮,盖住了一切声响,须大着嗓门说话,才能jiāo谈。谁家的门紧锁着,主人还没回来,门口的衣服没人收,让雨淋得诱湿,是一条烂花布的裤子。那烂花由于湿了,便格外的鲜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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