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来,碰碰我肩头,帽子和勋章与红皮证件掉到地上。父亲坐在暗处说:“坐下。”我就到他身边坐下,默默看着那枚勋章和帽徽在阳光下闪耀金光。
“你要好好念书。”“嗯。”“长大了要有志气。”“嗯。”“离开这个村子。考不上学校就去当兵。他们若是收你,那些东西你拿去玩。”他指指帽子里那些东西。
“嗯哼。”“你懂事了,不玩就给你妹妹玩。我只会管好你,其他要来的弟弟妹妹我管不了,也不忍心管了。”那些东西被营养不良的妹妹把玩了一段时间,妹妹死后,那些东西在火塘边蒙满了尘垢。后来就不见了,彻底消失了踪迹。
父亲这时脸上毫无表qíng背倚那根木头。
嘎洛的独眼瞟着我们说:“能拿刀的娃娃还有,叫他们回家去把装血的木桶拿来,每人桶里加一块牛油!”会计过来说:“大队长说的你听见了吗?”我说:“我们家有。”会计古怪地笑笑。
父亲脸上依旧毫无表qíng。他说:“告诉大队长,我砍柴去了。”会计转身走开后,我说:“我也去砍柴,阿爸。”父亲眼里流露出痛惜的眼光触痛了我的心脏。
“念书,找老师去,我的力气只够来管好你。以后的弟弟妹妹就都不行了。”我在父亲那粗砺的手掌的摩挲下,勾头缩颈,一连声说阿爸阿爸。
父亲叹口气,紧紧腰上缠着的皮绳,就耸起肩头上山去了。
第04节
4
一九五一年,我们所处的岷江与大渡河上源的山区与糙地宣告和平解放。土司们进入人民政府担任职务。而在民国初年才取得正式认可的若巴家族的十三代头人神秘地失踪,头人家的财产被全部充公。同时还有回族坐商马依布拉家的财产被没收。头人的女人与马依布拉与他那戴黑纱的女人先后把自己jiāo给玛岗觉卡所汇入的梭磨河,梭磨河为大渡河三条上源之一。马依布拉家和父亲同年的女儿在此之前足不出户。她背上一条洁白的布袋出去寻找她父母,以后又回到村里,以后又叫父亲在大糙原上巡逻的马背上时时记起,一时难以尽述。父亲那时十六岁,和村里三个年轻人参加了志愿军,在成都集训一个月,后来糙地战事吃紧,又转入公安部队刚组建的骑兵团,进驻阿坝糙原。历任通信员、战斗班长和警卫班长。一九五八年,糙地战事平息,父亲转业任乡文书。一个生产队长被要他上报的产量吓得上吊自杀。父亲和此事无关。工作组调查发现,乡文书原来系头人出身,当兵八年,竟然没有入党提gān。将被送往一个gān部农场时,父亲愤然还乡。
村子里没有四类分子。
前面说过,够四类分子资格的三人,一人失踪,两人自杀。后来,村子里柯亚家被评为富裕中农,那家人和我们若巴家大不相同,他们克勤克俭,两兄弟共娶一个女人。工作组决定把他家定为漏划地主。村里以嘎洛为首的人不同意。柯亚家的儿子曲哥血气方刚,怀着满腹委屈伏击了奔驰中的伏尔加轿车,未遂被投入监狱。工作组也因此作罢。所以,父亲回村后变相成为管制对象。
父亲这一次回乡和前次回乡大不相同。
那年父亲护送同村参军的同伴的遗物,那阵他身穿军服,脚上套一双高统马靴,身背一支枪管瓦蓝的卡宾枪,十三发子弹打翻了十一枚铜钱。
“若巴家血脉不断哪!”嘎洛当时就叹息道。然后他邀请父亲参加了成立合作社时竖立鼓架的古老而又庄重的仪式。当时伸手扶起鼓架木柱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是那时,父亲种下我。
他所爱的姑娘是阵亡的伙伴暗暗想念不已的姑娘。
“他死了,你不要死。”那姑娘的盈盈泪水在日光下闪烁。白桦树林发出沙沙声响。再远处是几块棱棱岩石的巨大yīn影。
母亲温软的手臂缠绕住父亲的脖子,说:“我要你压紧我,我不要你死,压紧我。”父亲用她的纤纤的中指与食指去触摸那条横在脖子上的刀疤,笑笑,说:“我不会死。”母亲温柔、母亲贞洁。父亲幸福得头晕目眩。母亲的身躯苏软得像被众多蚯蚓松动过的黑土一样,散发着幽香。
母亲哭了。
“他爱我?”“他爱你。”“我也爱他。”父亲想谈谈他们一个排怎样出去就没有回来。两个月后在一片山坡下发现了一片尸骨。他从那双马靴上认出了自己的伙伴,那白瘆瘆的腿骨上只有马靴还没有腐烂。然后还有武装带以及领章和帽徽。他是排长,可以从肩章和靴子的质地准确认出他的尸骨。其他那些战士却统统无法判别了。排长的手臂骨躺在一个匪徒的胁框上,那是一种怎样的人类特有的亲密呀。
母亲在父亲身下扭动着鱼一样滑溜的身子,父亲不时想到那双套在褐色马靴中的白瘆瘆的腿骨,感到脊梁发冷,这和小腹上那股燥热相反。这种感觉延迟了高xdxcháo的到来,母亲因而更为尽兴满足。
父亲在马背上驮着四只油绿色的废弹药箱,揣着几百元退职费回到家乡。那时我已经六岁了。
那天傍晚,父亲坐在向晚的一天红云下,呆呆看若巴家被一把大火烧成空壳的四层寨楼。被火烧后的石墙及墙fèng中的泥土呈红褐色。黑dòngdòng的窗口上挤满肥胖的荨麻。他的脸因为颈上刀疤的牵扯有些歪斜。嘎洛来到时,惊起已经归巢了的废墟中的两只乌鸦。他眯fèng着那只独眼,跌坐到地上时,害风湿症积水的膝盖发出嘎叭叭的脆响,他也一声不吭地陷入沉思。当年那把大火烧掉了头人家的房子,嘎洛一家刚搬进去。一家人辛苦积聚的财产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要帮你。雍宗。”嘎洛说,“如今我是大队长了。”“……”“还记得我刚到你家的时候吗?”“……”“你不记得了?”嘎洛倾身过来,呼出的气息又热又臭,“你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你都三四岁了呀!”“哦,哦。”“你可是一个不太乖的孩子啦,我为你可吃过不少苦啊。刚到你家几天,若巴头人说身上有伤就帮忙带带孩子吧。我就抱着爱哭的你颠啊颠。你把我嘴边的ròugān扯下来,扔掉。你还死劲踹我腰上的伤口。你踹呀,哭呀。慢慢你就笑了,你父亲也笑了。你把硬邦邦的ròugān甩得远远的。”父亲看着残墙后的天空燃起满天灿烂的红色霞光。他什么都听见了。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起到部队的四个人两个阵亡,一个开小差被击毙。却偏偏要自己不体面地回来。
嘎洛咯痰的喉咙中发出蛇吐信子似的咝咝声响:“他们要我监督你改造。”“那拜托了。”“要不是你父亲,我都……有时我还很想他。”“你费心了。”“你的脾气就像当年的头人。我要把你的脾气改过来。”“拜托了。”父亲抬眼盯着嘎洛,眼里第一次喷出蓝幽幽的火苗。嘎洛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