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拉坐在人圈外头,他们围方桌侃侃而谈,谈时事,谈政治,谈“文革”轶事,谈到机密处,四周看看,对舒娅说:让你妹妹走开。舒娅晓得对妹妹不能来硬的,哄她说:你出去,我给你两角钱。舒拉立刻瞪大眼睛,警觉地问:妈妈给你钱了?人们便哄笑,南昌从鼻子里哼一声:小市民!舒娅就红了脸。舒拉恼怒地瞪着南昌,她恨这个人,恨他的傲慢,称她们“小市民”,是对她们,尤其是对她的严重侮rǔ。就像方才说的,父母无意中当她男孩,鼓励她xing格中某些属男孩的气质:朴素,勇敢,慷慨……其实有些勉为其难,但是也让舒拉避免了小女儿趣味,舒娅或多或少有着些的脂粉气,在舒拉是一点也没有。所以,她对姐姐和姐姐同学们的心qíng十分复杂,一方面羡嫉她们的长成,另一方面又蔑视她们的作派,觉得俗。原先,她并不知道有“小市民”这种说法,现在知道了,觉得再恰当不过,正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可是,她不应该算在此列呀!她应该和他们属一类的。令她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是姐姐的朋友。事qíng就这么颠倒了,让舒拉怎么想得通呢?有一次,南昌从座上起身去厕所,经过舒拉身边时,朝她挤挤眼。应该说是一个友好的表示,但也不能安慰舒拉,因是将她当小孩子,而她觉得,她比姐姐她们更理解他们,更能够与他们对话,无奈他们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还有让舒拉气恼的是,她们家的扬州阿姨也要来凑热闹,就坐在她边上的chuáng沿,叠衣服或者做针线。看起来,她们俩就像是一伙的,更增添了“小市民”的气息。舒拉几次让她走开,她的回答是:你问你妈妈去,她让不让我走!而且,扬州阿姨的态度远远要比舒拉来得坦然,她不仅是听,还不时要cha进嘴去,问这问那,弄得舒娅都要递白眼。令舒拉更加不满,他们并不反感扬州阿姨的cha言,甚至,和她对嘴对得挺来劲的。他们以很诚恳的表qíng同意扬州阿姨的疑问,然后请教她的意见。扬州阿姨呢,也老大不客气地,发表她的见闻,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街谈巷议。这一回,他们却流露出真正的兴趣,轮到他们问这问那了。扬州阿姨几乎成了中心,舒拉怎能忍得下去!她止不住地要去打岔,与扬州阿姨吵嘴,将局面搞得很乱。他们开始嫌她烦了,越过舒娅,直接呵斥她,要她住嘴。舒拉眼里含了一包泪,带着哭腔与他们吵,心里绝望得要命,破罐破摔地,反正自己再也讨不到他们喜欢了。这样闹了几场,他们就将聚会的地点转移了,离开舒娅家,家中又剩下舒拉自己,和扬州阿姨面面相觑。
舒拉比舒娅小四岁,这样的距离正好够舒娅每一步走在舒拉前面。以她激烈的xing子,是感到不公平——姐姐上小学,她只能去幼儿园;姐姐隆重地过十岁生日,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十岁生日,正逢文化大革命,大人们都没心思,潦糙打发了;此时姐姐已经是中学生,她还在小学里;眼看她临近中考,学校又停课了;文化大革命吧,小学生不能参加;小学终于也开展文化大革命了,却正逢复课闹革命……这就已经不是她和姐姐之间的事了,好像是和时代之间,那就没法怄气了。其实呢,是成长的事,是舒拉特别的渴望长大。就因为这,舒拉给自己的成长造成了许多困难。她没有同年龄的伙伴,同龄的伙伴统看不上她的眼,觉着他们幼稚。这只是她的看法,实际上,她可能比她的同龄人心智更不成熟,因是违背自然,不能顺畅发展。她就很孤寂,这孤寂促使她更加感到不公平。所以,她永远无法享受她的年龄里的时间,尽是不高兴了。就在这种孤寂之中,她的又一项功能则兀自发达着,那就是思想。在她这个年龄,说“思想”两个字大约是可笑的,可事实真就是,舒拉的思想能力,摆脱了身心限制,呈孤立状态,突飞猛涨。这也是令人苦恼的,怎么说?简单说吧,她有着发达的思想,可是,想什么呢?就好像利器在身,却没什么可供切割的,弄不好,还会伤自己。她还小,还没开始生活,思想却已经预先工作。
她曾经将一整本马恩列斯语录抄写在笔记本上,她连字都写不端正呢!这些断章取义的字句,她抄时都是懂的,可过后却一无印象。她在弄前的马路上走来走去,有发传单的红卫兵急急地经过,都不会发给她一张。偶尔,不知是哪一位革命者登上高楼,于是从楼顶飘飘摇摇洒落一阵子纸片儿。她奋力追逐,抢夺来一张半张,那薄脆的红绿纸上油印的钢板刻字,看起来就更不得要领了。她很珍惜地将这些传单收藏起来,也有薄薄的一叠了。还有一回,她尾随几名男生去往各处看大字报。就像她觉得姐姐她们“俗”一样,她觉得凡女生都免不了“俗”,她自己,当然也是女生,可她不是同别人不一样吗?她宁可与男生jiāo往,因觉得男生的世界是大的。可同年龄的男生甚至显得比女生还幼小,再说,学校里严格地划分男女生,她根本无法和他们说话。那一回,她听男生们商量去看大字报,便远远地跟着去了。说起来都怕人不信,仅过一条横街,舒拉都要迷路的。她就像人们形容的,“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家里大人管她管得很严,在姐姐底下,她永远是小的,所以这种管束就没了期限。她决不能单独穿过马路,她晚上决不能出门,她不能收受别人东西,甚至于,她的零用钱由姐姐代管。她相距十来米地跟在男生后面,在她看起来已经走得很远,街道完全陌生了,可他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她心里害怕,与他们的距离越缩越近,其实他们早已经发现她的尾随,可他们不是害羞吗?还有意加快速度,好摆脱她。大街上就出现一人追,数人逃的qíng景。最后,他们进了一所院落,院内一幢小楼,里外都张贴了大字报。舒拉惊魂未定,又怕被他们甩掉,找不到回家的路,墨汁淋漓的大字从眼前过去,不晓得写的是什么。等她心神稍安,有几幅古怪的画,约略进了眼睑,却更加不懂——一颗绿色的太阳,底下有一立一背两个人,立着的是小孩,背着的却是大人,题字为“西边出了个绿太阳,我背爸爸去买糖”……暮色将至时她终于回到家中,当她看见熟悉的街景,不由奔跑起来,差一点撞上一辆自行车,骑车人斥骂道:小姑娘寻死啊!经过这场历险,舒拉再不敢尝试别的,她只能坐在家中,面对四壁苦思冥想。
无论舒拉怎么看不上舒娅,有些事qíng还是得靠舒娅。比如,舒娅能够搞到批判电影的票。电影院在革命之初沉寂了一段,又开始放映电影,是以批判的名义,这可是上海市民最踊跃参加的革命了。通常都是团体组织包场,但总是会有散票遗漏出去。舒娅就有办法弄到票子。当然,她总是要与她的伙伴分享。在母亲的gān预下,她也带舒拉去过几回。可是终于有一次,舒拉被拦住,不让进场,因为她显然是个孩子。舒拉愤怒地冲着检票员喊:革命不分年龄!人家根本不理她,只得一个人悻悻回家。舒娅还带舒拉去文化广场参加批判大会,这一回,舒娅也没有票,但可以混呀!因门口的秩序总是混乱的,趁着乱一拥而入。她们冲进去过一回,舒拉一下子被震慑住了。人海上面,是红旗的海洋,再是口号声làng此起彼伏,发言人言辞锐利,qíng绪激奋。但时间长了,终有些单调,舒拉绷得很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有一阵,她似乎迷糊了。可是这时候,又有另一种气氛激动了她,那就是天已向晚。离地面很高,直抵穹顶的窗户外面,天空沉暗下来。会场里灯火通明,更显出了夜色。多么不寻常呀!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场面的恢宏,再一次感染她。人和旗帜的颜色都带了一种暖色调,由这色调舒拉联想起外面的街道,楼房,弄堂——那是无尽伸延的阡陌,铺开在酱huáng的路灯下,她忽有些鼻酸。但第二次冲会场就没那么幸运,门口由纠察队手挽手地连成围墙,顶住企图拥入会场的人群,其中就有舒娅舒拉。这一回,舒拉喊的是“革命不要门票”,同样无济于事,也是悻悻回家。这就是舒娅向舒拉输入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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