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还认识了珠珠的邻居们。起初,他们都对这个穿军装,剃平头的青年抱警觉的态度。有一次,南昌拿着一颗手榴弹玩着,不过是一颗教练弹,可这里的人哪见过?就有人去报告了珠珠的妈妈,说珠珠的这个同学是个危险人物。她母亲自然要对珠珠做规矩,不许那人再上门。但规矩管规矩,这样大的子女,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能嘴上应一声就算听话的了。所以,南昌还是照样来。再说,人家又没进门,只不过站在后门口。珠珠呢,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方面是将大人的话当耳边风,另一方面也是向邻里们挑战,谁让他们大惊小怪,还搬口舌。有一阵子,楼上楼下好是议论。警告珠珠家大人没有效果,就不再做声,只是为珠珠惋惜,似乎珠珠已经到了堕落的边缘,而他们是尽到了提醒的义务。
二楼有一位欧家伯伯,是退休还是病假,反正不上班,每天早上,头上箍一顶绒线压发帽,下楼来拿报纸。拿了报纸并不回去,而是站在后门口看报。珠珠和南昌也不避开,不是要挑战吗?他们照旧说自己的,但终究有一点不自然。你看,他们和欧家伯伯之间,只隔了一张报纸,都闻得见报纸的油墨味。他们并没有静默下来,反是说得更加热闹,这一回是向自己挑战了,意思是一点不受gān扰。他们的说话里夹带着大量的人名:小兔子,七月,小老大——这是南昌向珠珠介绍的人物,由这些人名牵带出他们的故事:七月偷他父亲警卫员的枪玩,被父亲关禁闭,又被母亲放出来;小兔子的母亲解除隔离审查,造反派开封几个箱子,让他们拿些东西,你猜小兔子拿的什么?他父亲的勋章;小老大去了南京军区疗养院,至今没有消息;他的朋友,一个舞蹈学校的学生,进了东海舰队文工团……这些人和事,全是在欧家伯伯们生活之外,就像是海外奇谈。当然,于珠珠也是陌生的,可现在她不是正在一点一点介入吗?不过,欧家伯伯虽然眼界不怎么的,可他是有世故的人,分得出虚实真假。听他们chuī得离谱了,便在报纸后面咳一声,声音不响,却挺威严。这两个不南地止了言语,有一瞬静默。就在这一瞬静默中,欧家伯伯慢慢收拢起报纸,按原来的折fèng折好,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进去了。就好比“会笑的最后才笑”的定律,欧家伯伯赢了。于是还符合另一条定律:姜还是老的辣。
珠珠家的底楼,有一个比珠珠小两岁的女孩,和珠珠的大弟弟一样,刚分进中学。她和珠珠原先还算要好,因为是这幢房子里惟有的年龄相近的两个女孩,近来她却对珠珠态度冷淡了。当她从珠珠和南昌中间走过,总是骄傲地昂着一张脸,珠珠与她打招呼:出去啊?或者,回来啊?她都不回答。好像珠珠是不规矩的人,而她却是贞女,不能受玷rǔ。同样,她也自觉担负着监视的义务,那就是她若是在家,必要把房门敞开,她则面向房门踏fèng纫机,正好对着后门口的南昌和珠珠。如果是下午的时候,阳光到了后弄,从她的角度看出去,那两个人正好在光的格子里,就像一幅屏幕。他们知道她在看,还是有些不自然,她一个小女孩子,又不值得他们挑战,就从后门口移开,到厨房的窗下。可这时,她到厨房里来烧晚饭了。她比欧家伯伯气势更bī人,欧家伯伯到底有涵养,比较含蓄,她却是箭在弦上。他们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不由再向外边移一点。这样,她就走出厨房,端着钢jīng锅,在阳光下拣米里的砂子。珠珠和她搭讪:烧晚饭啊?她一扭身又进去了。他们都有些怵她呢!有一次,南昌终于发作了。她在后弄堂里晾一幅chuáng单——她小小年纪就做了主妇似的,成天忙着洗和烧——这被单明明可以晾在自家天井里,晾到后弄,多少是促狭的用心。被单晾在竹竿上,竹竿一头搭在前边人家的天井墙头,另一头搭在后门顶上的水泥突檐,来往的人都需侧身从chuáng单边让过去,或是从底下钻过去。南昌呢,他的眼睛里,哪会有chuáng单这样的事!一边玩着并车,一边和珠珠说话,免不了的,碰上了chuáng单,其实也没有碰脏。那女孩冷着脸冲出后门,一把将半gān的chuáng单扯下来,团在盆里,端进厨房水斗,哗地拧开水龙头,重新洗起来。那哗哗的水声分明是在控诉。南昌本来还忍着,却见珠珠竖起一根手指头在撮起的嘴上,示意他不要作声,他这就拉开嗓门了:怕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水龙头关上了,静了一刻,女孩放声大哭,跑进房间,把房门砰地甩上。他们虽胜犹败。
有一日,欧家伯伯照例对着他们举了一张报纸看,看完之后,慢慢折起报纸,却没有进门,而是对他们说了这么一个故事。
故事说的是一名青丁,“青工”特指那种没有上大学,中技或者直接从中学里出来进工厂的青年。他们比较早就有了独立的经济,自有一种骄傲。这名青工是个勤俭的人,但做工收入总是有限,他聚沙成塔地攒够钱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自然当个宝贝似的,成日价地擦拭,将车擦得铮亮。而且,从此后,他攒下的钱就藏在车坐垫底下,这样,他到哪里,随身都携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可是,悲惨的事qíng发生了。有一天,他的车被偷了。要知道,这城市有许多偷车贼!这青工几乎崩溃,他疯狂到也要去偷一辆自行车,才能抚平心里的怨愤。但他又不会撬锁,为了对付偷车贼,所有的自行车都不会忘记上锁,甚至要上两道三道锁。看来,他只能劫一辆正骑在路上的自行车。每天夜里,他都守候在一条僻静的马路,等待机会下手。三个两个结伴的,他不能动手;身qiáng力壮的,即便是单个儿的,也不能动手。最后,他等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独自骑车而来,他一咬牙上去了。姑娘一声尖叫,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弃车而逃。姑娘却不依不饶,抓住他要去派出所。他从来没遇到过这阵势,早已经双腿发软,抖成一团。姑娘看他并不像个人道的窃手,就问他为什么要gān这下流的行当,他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全供了出来。姑娘叹息一声,就说算了。为将功补过,他护送姑娘回家,家中父母见来了个生人,自然要问,于是他又将事qíng说了一遍,那父母都是通达的人,对青工表示了理解和同qíng。从此,他们竞来往起来,就像是一门亲戚。说到此,欧家伯伯停歇了一下,他们以为故事结束了,不料还没有,欧家伯伯又接着往下说。不久,这家姑娘开始准备婚事,青工就帮着刷房间,搬家具——这倒是出人意外,原以为青工会做他家女婿,故事到此,有点意思了——忙了一大阵,终于喜期来到。青工自然也是座上客,他下了班,洗澡更衣,去到姑娘家中。宾客大多已到,门外停了一片自行车。多日来,这青工已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凡看到自行车,必伸手向车坐垫底下摸一摸,看有没有他藏着的钱,这是他那辆自行车的一个隐匿的记认。这只是一个习惯动作,心里并不存希望的。可是,这一回,他却摸到了,不由吓了一跳。他定定神,进屋悄悄告诉了这家的父亲——这父亲听起来有些像欧家伯伯,沉着,冷静,世事dòng察——父亲对满屋宾客说,外面下雨了,各人把自行车推进屋里吧!于是,人们纷纷起身出门推自己的车,车坐垫底下藏有钱的那一辆,正是推在今晚的新郎手里。于是,这父亲当即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今晚的婚宴取消!结果,大家都猜得出,还是有qíng人终成眷属,青工和这家女儿结成百年之好。欧家伯伯说完故事,并不看他们一眼,挟了报纸径直进门上楼。南昌和珠珠对视一眼,怦然心跳,欧家伯伯的故事各有领悟,不知是不是一路的,但“百年之好”的说法,不约而同都听进耳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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