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的反应很平静,她抬起眼睛,看着嘉宝说:你自己和他们说好了!她的话让嘉宝和舒娅都一怔,事qíng忽然变得很简单,是啊,嘉宝为什么不能自己与他们jiāo道?她和他们又不是不认识!珠珠接下去的话,是与舒娅一样的意思:我们和他们好久没联系了。嘉宝看看这两位同学,争论道:他们是你们的朋友,我是在你们这里认识他们的呀!珠珠和舒娅都笑了:怎么叫作我们的朋友,那么我们是在哪里认识他们的呢?她们俩变得有些残忍,说话尖酸。嘉宝眼巴巴地看着她们,晓得再求也没有用,失望地离开了。看着她骑上兰苓跑车,驶向弄口的背影,洁白的衬衫里面是壮硕丰美的身体,她并不像她自己形容的那般可怜。阳光炽烈起来,树荫也更浓了,学校里放暑假,小孩子在弄堂里玩,珠珠的两个弟弟也在其中。他们长了点个子,显得很瘦,而且极黑,xingqíng则变得开朗,叫喊着奔跑。这qíng景叫人恍惚,过去读书的日子仿佛回来了,可是她们却回不去了。她们站在后门口,试图说些话,却没有说起来。停了一会儿,舒娅也告辞了。
嘉宝一个人骑车在路上,心里想,她们不肯帮忙。珠珠不帮忙还可理解,可舒娅呢?她自信是与舒娅要好的,而且,舒娅的家庭也是同小兔子南昌他们一类,她原以为,他们都是舒娅的人。嘉宝有些气舒娅,可她不是一个气xing大的人,所以只气了一小会儿,注意力又转到更实际的问题上:她怎么去和他们说?嘉宝其实已经接受了珠珠的意见,自己去和他们jiāo涉。总之,这事qíng再也捱不下去了。怎么与他们说?两条路,一是在他们来的时候,二是在离开的时候,截住他们。为避免被家人发现她与他们认识,无论前后哪一种截住,都必须在家人视野以外。或是早早等在他们进门之前的马路上,或是尾随他们出去。可是自打嘉宝下决心和他们jiāo涉,一周过去,他们也没有上门。照理,嘉宝应该是欣然的,可是不,她更不安了。好像是,将要发生更重大的事qíng似的。于是,她就有些等他们。
晚上,等父母兄弟静下,叔叔家也安静了,她便悄悄地出门去。她骑着自行车在弄前马路上兜,看有没有他们的身影。她家的弄堂不像珠珠家的那么庞大,房屋密集和四通八达,而是一以贯至弄底,弄底是一家出版社,办公楼临一个花园,到了晚上,铁门闭上,留一盏路灯亮着,使这条弄堂显得很幽深。嘉宝在弄前的马路上骑来骑去,很少有行人和车辆。本来就是僻静的街角,如今又是这样的时日。风chuī起她的短发,蓬松的发鬓从脸颊拂过去,令人感觉夜晚的柔和。嘉宝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对面车道上有自行车驶过去,车辐条“滋滋”地响,显出夜的透彻,纯净。她仰起头,看看天,两边的行道树在头顶连接起影的穹隆,穹隆上头绰约行着月牙儿。嘉宝掉过车头,径直进弄堂,回了家。又有一周过去,嘉宝差不多以为事qíng结束了,可是这天早晨,她在厨房看见畚箕里有一堆烟蒂,心一下子提起来。她家没有人吸烟,这堆烟蒂一定是神秘来客留下的。他们来过了,可她错过了。懊丧涌上心头,本来松弛下来的神经此时又绷紧了。她还是要与他们jiāo道。
这一回,她决定主动出击,去找他们。怎么找?通过舒娅和珠珠最可能找到他们,可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嘉宝都不敢和她们说话了。除去她们,还有谁?这样,她就想起了第三个人,丁宜男。嘉宝和丁宜男的jiāoqíng很平淡,这和两人的xing格有关。像嘉宝这样外表飞扬,内里又粗略的人,不会注意丁宜男这样声气偃息的人。丁宜男呢,也承认嘉宝颇有光彩,自觉不如,可是又有什么呢?她依然头脑简单,甚至行动粗鲁。她们彼此都不进入视野,就算有时候也在一处玩,嘉宝和丁宜男之间也不多话的。现在,嘉宝来找丁宜男了。
嘉宝相当冷静地告知了事qíng的原委,因这段日子所受的磨练,也因和丁宜男不像和舒娅,能够自然流露感qíng。但说到最后,还是没控制住qíng绪,她陡地红了眼圈,咽声道:你只要帮我找到他们,我自己和他们说话!她态度里的屈就意思触动了丁宦男,她惊愕地看着嘉宝,嘉宝躲开脸,以为丁宜男会说:我有什么办法?连舒娅,和她要好的舒娅,都这么说,丁宜男当然也可以说了。可是,丁宜男停下手里的活计,松了fèng纫机的皮带,放下机头,说:我知道小兔子家住的公寓大楼,我陪你去。她率先走出门去,嘉宝跟在身后,几乎要比她高出一个头,但神qíng畏葸,倒显得比她年幼。丁宜男坐上嘉宝的车后架,顺马路拐上直街,过两个路口,再一拐,不一会儿便在一幢沿马路公寓楼前停下了。她们先向电梯工打听小兔子家住几楼几室,那人警惕地看着她们,问是哪里来的。嘉宝不由嗫嚅起来,还是丁宜男沉着,说她们是要找的人的同学,通知他去学校。那人上下打量着她,嘉宝早已缩到她身后。显然是丁宜男镇静态度的影响,那人拉开电梯的铁栅门,让她们进去,上到四楼停住,拉开门,向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就这样,她们站在了小兔子家门口。门边的墙上贴着大字报,沿了楼梯向上铺去,墨迹已有点陈旧。她们按了电铃,没有回应,再拍门,依然没回应。连续拍几下,将对面门拍开了,一个小孩伸出头望着她们。待她们想问他话,却又缩回去关上了门。她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丁宜男想说回去吧,见嘉宝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就有些不忍。停了一下,说,曾听南昌说起,他家住虹口一幢公寓楼,但虹口那地方实在不熟,所以,找起来不定有把握。嘉宝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叹口气,说:走吧!于是,两人再往虹口去。
在虹口的寻找并无结果,只是嘉宝载着丁宜男在街上来回过往。这伙人出现时那么招摇,一旦消失却无影无踪。最后,嘉宝说:假如他们来找你,你帮我和他们说说,好不好?丁宜男说:他们不会找我的。话出口,又觉不妥,因为事实上,南昌来找过她一回,托她捎信给珠珠。于是又加了一句:他们也许会去找舒娅和珠珠。提到舒娅和珠珠,嘉宝忍不住就将上一回的遭遇说了出来,口气甚是怨艾,并且很孩子气地说道,她还带舒娅在宁波亲戚家玩过呢!丁宜男没有表态,舒娅和珠珠的反应不能说在她意中,至少在她是可以理解的。她就是那种真正的旁观者,什么事qíng都看得很清楚。两人在街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分手了。望着嘉宝骑车的背影,堂而皇之,且义颟顸,就像是一个大宝宝,丁宜男心里生出了一些儿怜惜。
之后,也有几次,丁宜男有意无意向舒娅珠珠打听他们,这两人显然不愿提起,态度都是冷淡的,她就不好紧着问。嘉宝呢,也没有再来找她。渐渐地,就放下了。直到那一天,在那样一个时间,地点和处境下,猝不及防间,人和事重新纠合成一团,推到了面前。
八月十八日这一天,举行全市范围的大游行,庆祝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两周年。一早起,jiāo通就实行管制,大中小学,工厂机关在各自的集合地点整顿好队伍,同时向人民广场进发。满城红旗飞舞,锣鼓喧天。舒娅学校的队伍有几次与舒拉学校的相遇,两人夹在各自的队伍里,彼此装看不见。队伍岔开向不同的街道,就真看不见了。走一阵子,殊途同归,再又相遇,还是装看不见。珠珠有几次也看见了她的弟弟,同样陌路人一样视而不见。这城市蛛网般的街道灌满人流,从四面八方汇入广场。越近广场,人流越是密集,流速便减缓了。有一度,队伍停滞了,前面传上话,让原地待命。舒娅又看见了舒拉,手里拿着一面小旗,高出周围同学一截。舒娅忽有些觉着妹妹可怜,喊了她一声,换来的是一个白眼。停了一会,队伍又慢慢蠕动起来,姐妹俩再次错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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