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度,他迷上了养蚕,当然也是在书面上——催青,收蚁,眠前除沙,提青,眠中处理,移蚕下地,上簇,最后采茧。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他联想的是司马迁《史记》里的“刺客列传”:“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柯之事”。紧接下去,更新世的冰河时代浮起来了——“这一时代大约持续了二百五十万年,结束于一万年前左右。这是一个气候大幅度变化的时期,所有的大陆都经历了频繁的变动……在武木冰期,水被冻结成大冰原……魏克塞尔冰期和威斯康星冰期的冰原,使海水的水位降低很多,以至出现了一些陆桥,把大部分大陆块和许多孤立的岛屿连接成一个单一的大陆。”他的头脑被壅塞和挤压,忽而辽阔旷远,忽而又进入极狭小的一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休憩的思想又渐渐复苏,蠢蠢yù动,就在这些大和小,远和近中梭行,因为没有受过训练反而自南无节度,显得很有弹xing,然而,却也迷失方向。他陷入茫然。
原本,陈卓然是个对事物有着稳定看法的人,他渎书,学习,认识各种人和社会,都在顺利地加固着他的稳定xing,包括他曾在拘留所里度过的数十日时间,全是依着顺时针方向发展。就这样,他长成一个有信念的青年。可是,如今,这些无系统无章法的阅读,将他思想的完整xing打碎了,他甚至感到了虚无。他曾有一次,随大朋友们去到图书馆在近郊的一个大书库。林立的书架将光线遮暗,空气中布着一层氤氲,是由cháo气,灰尘,纸张的碎屑,还有蠹虫混合而成,它使暗沉的光具有流动的xing质,产生轻微的悸动。假如你去过原始森林,就会有一些些联想。陈卓然在书的狭fèng中走动,阅读和思想物化成具体可触摸的存在,可事qíng却更抽象了。如此庞杂,繁复,莫衷一是的世界全归为于一种符号——文字,文字几乎成为密码。陈卓然怀疑自己能否真正了解这些文字,或者说他了解的是否是文字的本义。他感觉到,有另一个世界,在他的认识之外存在,咫尺天涯,他走不入它。它是那样一个庞然大物,他找不到一点点接近它的路径。他像阿拉伯神话里的四十大盗,对了山壁喊:大豆,开门;燕麦,开门;玉米,开门;葫芦,开门,喊遍天下粮仓,大山岿然不动。其实呢,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物种:芝麻。芝麻,开门,山壁应声开门,只有阿里巴巴知道。
就这样,世界在变形——就像数学里的拓扑,无限维空间,假如陈卓然理解对头。还是物理中流变的软物质概念,“不可见的光线”。《圣经》却说上帝七日之内创造世界;达尔文进化论则将此过程描绘得无比漫长;天文学称地球只是浩瀚宇宙太阳系中的一颗行星;马克思又把这行星上的人群分解为各阶级社会。唯物主义讲存在决定意识,亚里士多德以为艺术创造可存在亦可不存在的;生物考古学家发现第三只眼睛,缩入脑腔后形成“松果体”,这岂不暗合上民间诡秘的关于“慧眼”的传说?真是令人迷乱。陈卓然几乎闭门不出,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孤独地对付着这裂变。前面说过,他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在厨房和浴室之间,原本是一个储藏室。一扇狭长的窗对了后弄,传上来些声气,都是些杂碎的动静。热锅的爆炒声夹着油酱气味,收废品和修棕绷的叫喊,也有小孩子和女人的哭和笑。这些声气会打扰他的思考,但同时也让他感觉身在人间,在某种程度减轻了虚无感。
家里,依然是那个未婚的大姑cao持家务。他的母亲,有一度隔离审查,然后又解除隔离回了家,有一度宣布解放,很快又靠边了。弟弟妹妹们在各自的战斗队里,这些战斗队有时分裂,有时联合,就像chūn秋战国,于是纷纷忙碌着,很少回家。继父依然休养着。陈卓然不知道他被拘捕的时候,继父曾经跑到拘留所大骂:老子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让你们兔崽子胡闹!警卫们一拥而上要抓他,他拍着肩膀和大腿:来啊!兔崽子们,摸过没有,日本兵的弹片,国民党的弹片,还有美国人的子弹!警卫们不由怯了步。现在,白天就是陈卓然,大姑,继父三个人。有时陈卓然会心生恍惚,好像又回到幼年的光景,他方才从沂蒙山到上海,因语言不通,停一年方才上学。那些日子,早已淡漠,但在那朝夕相处中滋养出的亲qíng。一直延续了下来。他和继父并不多话,在表面的冷淡底下却有着更深的默契,其实超过了血缘上的父子关系。母亲隔离的日子里,继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在房间和走廊上走动,拐棍笃笃响着。陈卓然推开门,与继父碰了个照面,两人都怔一下,继父说:要相信党,相信群众。陈卓然点头,父子二人面对面站一时,然后各回各的房间。陈卓然从拘留所回家进门,继父迎面说的也是这一句话:要相信党,相信群众。说完退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这一阵,陈卓然闭户不出,一头扎在书堆里,叫出来吃饭,眼神是茫然的,继父和他说话,他答非所问。有几次,继父伏在他房间门外听动静,让出来上厕所的陈卓然撞着,继父咳一声走开去,陈卓然笑笑,也走开去了。过后的一天,饭桌上,继父又对陈卓然说了一遍:要相信党,相信群众。陈卓然不禁要想,在继父内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他的经历,无论是历史风云还是个人生活,陈卓然都比不上一个小手指头,难道就是凭借这么一个简单的信念度过的?可勿管相信的是什么,总是相信了。陈卓然也很想相信什么,他相信什么呢?
当他注意继父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大姑。说来也奇怪,人有时认识事物,不是看事物的本身,而是看它投she在别处的影像。可能那事物的本身与我们太过接近,早已司空见惯了。陈卓然曾经在南昌的大姐身上看见过大姑的形象,他这样和南昌说:你大姐的将来就是我大姑的现在。也因为此,他对南昌的大姐有好感。可一旦到了大姑面前,那感qíng又趋于平常。大姑,一个典型的皖北妇女,从妇女裹足的时代里走出来,又经历了放脚的历史,于是,踩着一双解放脚,摇摇晃晃走在公寓铮亮的打蜡地板上。她常是一身黑裤褂,裤脚用黑布条扎起来,黑漆漆的头发本来是窝纂,“文革”开始,红卫兵让她破四旧,于是铰短,可略一留长,她就用发卡在脑后别成个雀尾巴。她长一张白皙的容长脸,应是俊俏的,一场天花却留下了满脸的痘疤。多少也是因为这,她没有说上合意的亲事,没有成一个自己的家,最后跟着哥嫂的家庭生活。但你切勿以为大姑只是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事实上,大姑是一名共产党员。她那淮河平原上的家乡,有着支前的传统,淮海战役的军粮,就有那里产出的小米,然后由民工推着独轮小车送上前线。早在土改的时候,十六岁的她,就是积极分子,分浮财,挖地契,斗土豪劣绅,都有她一份功劳。然后到了全国解放,政府号召组织起来进行农业生产,是她们几个未出阁的闺女,挑头成立互助组,还上了省报。就在这时,收到同宗哥嫂的信,希望她出来帮他们带孩子。开头她是不肯的,其时,家乡正轰轰烈烈开展合作化运动,她已是乡里的妇女主任,忽然让她去给孩子做保姆,即便是自己哥嫂家的孩子,是喊她姑的,也是不qíng愿。但是,乡里,县里,都来做工作,最后,本家哥单位里的一个gān事,专程从上海过来,要带她走。她的爹已经死了,还有个娘,虽然舍不得,但也一劲地劝她去。老人明智地想到,去哥哥家是女儿的一个归宿。她流着眼泪,将换洗衣服打一个小包袱,里面压着她的组织关系,跟来人走了。这一年,她二十六岁,在家乡,对于一个闺女实在是太大的岁数,娘家真留不住了。上了火车,她就把齐肩的短发窝起一个纂,似乎是向闺阁告别,以后的,就都是一个成年女人的生活了。她这样走进哥嫂的家,哥嫂都随侄儿侄女喊她“大姑”,她的丰饶的青chūn时代永远地留在了淮河边那一片贫瘠却亲爱的士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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