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短暂的夏天正在来到。
晚上满耳的雨声,早上起来满眼的阳光。我知道自己爱着这个小城。走在街道上,洁白的槐花已经稍稍有点泛huáng,这就是说,它们也快到凋谢的时候了。huáng昏时分,人们的脸隐入了朦胧的光线里。我们知道,人们的脸总是显露些不叫人喜欢的东西。现在,这些东西都隐藏起来了。只剩下一个一个的轮廓,穿过一团树yīn,又穿过一团树yīn。我不知道那些树yīn像不像他们不断获得又不断丢弃的话题。要是你知道他们刚刚对一个鬼故事失去了兴趣,正在等着一个新的话题来烧灼嘴唇的话,眼前的qíng景还是像一个隐喻。现在,作为一个过渡xing的题材,他们选中了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的直升机。他们争论的不是飞机的什么,而是三架飞机里是不是有一个驾驶员是这个地方出去的人,回家时是不是开了飞机回去,飞机是不是降落在房顶上的,降落的时候房顶是不是给压塌了。电视里说,一颗什么四分五裂的彗星就要撞到火星上去了。明知撞击是发生在火星背着我们的一面,但我还是感到有些可惜,好像要是发生在正面,在一个没有天文设备的地方,自己能看到什么一样。
是的,彗星正一天天接近它的陨灭,树上的槐花在风中开始飘零。新的话题还没有出现。但炎炎的烈日却高挂在夏日的天空。小城和城里的人们都有些昏昏yù睡的样子,再次醒来,可能要到秋天,蘑菇下来,天气渐渐凉慡的时候了。
(全文完)
奥帕拉
我在五月重游大渡河岸边的这个镇子。一越过那座名叫居里日岗的小山口。奥帕拉就在qiáng烈日光下出现了。然后,我又望见了绕镇而过的波光粼粼的大河。
这里河谷狭窄,高低不一的建筑挤在河流淤积的小块平地上。长途汽车准时在正午时分到达。早上,所有来奥帕拉的汽车都从一百三十公里的另一个镇子出发。现在,汽车疾驰时卷起的尘埃慢慢落定,引擎的轰鸣渐渐低沉,车内的寂静中隐伏着各种乘客的各种心境。
奥帕拉五月的正午充满了浓重的槐花香气。这是说槐花香气是如此qiáng烈,压过了泥土、岩石受到日光轰烤而散发出来的味道。浓烈的槐花香气浮动在这个小城镇的所有气息上面,陡然叫人产生一种美丽而又凄凉的感觉。一些人在树yīn下躲避阳光,一些Rx房肿胀的奶牛在马路上闲步,并安详地咀嚼人们废弃的各种纸张。一切都像以往一样,具有一种梦境般的气氛。和三十五年前奥帕拉被匆匆建成时相比,这里只是增加了一种腐烂的木头的味道,车站依然空旷而冷清。停车场上明亮的水洼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出站口有小孩兜售鸽蛋和樱桃。出站口对面仍然是那家无jīng打彩的冷饮店,店主永远在扑打拼命扑向牛奶制品的苍蝇。他向我抬起头来,一点没有新奇的表qíng,就像我昨天还进过他的店铺一样。我面前立即有了一碟奶酪,一杯啤酒。我不必打听什么。眼光落到街上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眼光抬高一点,穿过日光的透明帘幕,远处是静寂碧绿的青山。
“我老婆又病了,”我听见他说,“还是肝子有毛病……税务所换了所长……上个月河里发了水,现在又清凉了……我女儿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家的母牛一胎下了三只小牛,不晓得这事qíng预兆什么……”
我端坐在那里,沉浸在自己静寂孤独的心境之中。
这时,又一辆车进站了,车子转向时,窗玻璃把一束阳光返she进店堂,那道锐利明亮的白光中止了他的独语。这是一辆东风牌卡车,车上满载来自远方糙原的牧牛人,他们将沿大渡河而下,朝拜菩萨。百年前那里一片山岩上泛出的盐碱,在青色的石壁上恰好勾勒出一个慈眉善眼的菩萨的轮廓,从此那地方成为圣地。年年,朝圣者络绎不绝。这种迹象在这一片布满山岩的地方出现很多,但那些盐碱在风雨的作用下又很快消失了。就是说这一切纯属自然的作用,但我更愿意想信绝大多数同胞都相信的那种说法:圣迹出现又消失是因为那些山水缺少灵xing,生存其间的人类心灵受到了各种深重的玷污。
当镇上惟一一家旅店的木楼梯在我脚下发出熟悉的声响时,我才知道自己年年来到这个镇子和周围地区都毫无目的。现在,旅馆里特有的肥皂和洗衣粉味道迎面扑来,还有灰尘的味道,许多人睡梦的味道。旅馆的木头楼梯擦拭得非常gān净,日积月累,露出了清晰的木纹。我想,旅馆的这种味道中饱含着各色人等的奇特经历和种种细微和体验,而现在这一切都无法分辩。
服务员甲满说:“我还是给你开这个有桌子的单人房间。”
桌子gān净而且十分阔大。
我说:“谢谢你。”同时思忖,在这样简陋的旅馆里有这样一张考究的桌子是不真实的。加上chuáng也很阔大。烧劈柴的炉子放在屋子中央。门后是一只洗脸架,上面的镜子已经破碎了,上面还倒扣着两只搪瓷盆子。所有这些我都是清楚的,但我仍然逐一地重新发现了它们。我清楚所有这一切,就像知道奥帕拉镇的镇长因为无事可做,这个好心人就到辖下的旅馆来翻阅登记簿,发现有外来的公职人员就前去表示欢迎一样。我曾若gān次受到他的热qíng欢迎。问我缺不缺什么东西,习不习惯本地饮食,如果不习惯,他妻子做得一手地道的饭菜,欢迎到他家作客。“我也是外地人,”接着他会这样说,随即陷入沉思,“我不过是在这里结了婚,又教会她做会了家乡的饭菜。好多跟我一起来的人都走了。”他叹息一声,“当然人家说我当上了镇长,而有人没有走也没当上个镇长,还有的人已经死了。”
然后,他说再见,一脸戚然。我握住他绵软的手轻轻摇晃,然后他倒退着掩上房门,然后我听见他穿过走廊的声音。我和他不能说十分熟悉,没有我们和周围过于熟悉的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所以,反而是他的话语触动我心绪,引起我对人物命运的种种联想,也许这就是我老是来到奥帕拉的惟一理由。服务员甲满又进来了。我坐在宽大的桌子前,望着桌子的漆面上映出的自己的模糊面容没有回头。只是嗅到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雌xing生物所特有的气味。
“镇长有个漂亮女儿,”甲满说,“他的小女儿,想嫁到外地去。他因为这个才常来拜访像你这样有些身份的外地人。他另外两个女儿长得太胖早就嫁给当地gān部了。”
其实,这些事qíng都是前几次来这里就预演过的了。现在我不过在这寂静里,坐在这张宽大的桌子前铺开稿纸,提笔叙写这一切平凡而又多少有些奇异的事qíng。
我继续写道:服务员甲满会来叩门,问我“要不要阿拉”,也不管我是否答应了,就给我送来一瓶家酿的青稞酒。这种酒含着淡淡的酸苹果的味道。这对我的口味和心思。这里不是高寒山区,制酒的原料青稞显得珍贵。这一带山谷有人烟的地方都可以见到大块大块的玉米地和栽满苹果和梨树的大片果园。而这种阿拉用流经这些果园的泉水,在这些充满阳光与山林气息的空气中酿成。我的舌尖一接触到凉丝丝的浑浊酒浆,就品尝到了一种奇妙的味道。酒力冲上脑子,这一地区的空旷寂寥就发出了嗡嗡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