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班丹他想,我要小心,我只稍稍张望一下那边的qíng景,但谁能担保恰好就不偏不倚就在生死界限的正中呢。脚步稍稍偏差一点,就到了另外一边。这边,大地静止不动,那边的地面却像是在空中飞行。飞动的大地运载他来到一匹马的跟前。这不是他正在找寻的白马,不是,而是他以前的坐骑,青鬃马昂首嘶鸣。
“你,”索南班丹说,“你不是死于那次雪崩了吗?”话音未落,四野就变成了一片雪地。朔风怒号。他骑在青鬃马上追逐一只红狐。枪声未及响起,子弹就使奔逃的红狐高高地优美地飞向空中,红狐未得落地,初冬季节还不结实的雪就从高处崩塌下来了。雪làng扑住了马,而把人抛到了远远的地方。
“你就是这阵死的。”马说:“你再看。”于是,他就看到马被扑到雪下时,一道青光乘虚而起,穿过雪崩震天撼地的声音。索南班丹因此知道那是青鬃马的灵魂升到天界里去了。
“你是山神的坐骑吗?”“山神的坐骑是狮子。风是我的坐骑。”这时,坐骑驰过一片红霞就变成枣红色了。一瞬间就越过了好多个季节。季节jiāo替那么敏捷,仿佛马四蹄生风地奔跑就是为了追赶一个季节,让它在某个记忆深刻的地方停留下来。
于是,奔跑的大地和在上面跑得更快的季节就停留下来了。于是,索南班丹这个爱惜牲口的人就下马步行了。回身想取下马口里嚼子时,就看到马脑门正中那个枪眼,像一颗黑色玛瑙。
是那匹名噪四方的马。
“那匹马是枣红色的,”索南班丹老人说,“那时它名噪四方。”那是两年以前的事qíng了。
在什么都时兴展览的年代,良马也要送到县上去展览。展览的那个土台子据说是平常审判犯人的地方。三匹马被牵上台子,下面人头攒集,呼声震天,索南班丹眼睁睁看着马身上汗水流了下来,双眼也慢慢充血。他想提醒一句,但一上午又gān又渴,嘴唇已经紧紧黏合在一起了。军代表掰开马口,用尺子敲敲马牙,说:“看。”麦克风没有把这个看字送出去。军代表再重复一遍,高音喇叭却吱吱哇哇胡乱叫唤起来。在那鬼怪般的声音里,枣红马腾身而起,从高高的土台上飞跃而下,成千上万人发出惊叹与恐怖的呼喊。就在那一刹那,军代表抓住马缰绳一起飘飞起来,只是他先于马着地,马蹄落下时,踩着了他的胸膛,同时,他开枪了,枪声尖锐。连续三颗子弹dòng穿的是同一个地方,从颈项进去,从面门中间出来。
索南班丹说:“马,你死了,他们还按骑兵的规矩重新判了你死刑。”马咴咴嘶鸣,血就从那伤口中又一次涌了出来。
空中响起女人笑声时,他对马说再见。他又仰脸向空中问道:“看到我的白马了吗?”没有人回答。笑声变成一股小旋风扑向湖面,吸足水,又飞旋到他所在的地方,摇撼缠绕一阵,就淋得他浑身jīng湿一片了。
“我做梦了。”索南班丹想。而且果然就是做梦。身上没有一滴水,那浑身jīng湿的感觉依然存在,那种感觉又保持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失。他说:“佛的太阳啊,感谢你把我晒gān。”老人慢慢吃力地站起身,听到周身的关节嘎嘎巴巴发出脆响。那种响声啊,像是风摧折一株青松壮大的枝子,那东西就要来了。
那个东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想,那个东西是什么呢?意识就此中断了。
那东西是灰色的,巨大的,从背后悄悄过来,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伸出爪子,想要搭上你的肩头。那熊一样的东西是——死。
它的爪子又举起来了,索南班丹遽然转身,却没有那东西,只有阳光。就这猛一转身,索南班丹脑袋里轰然一下,什么东西就迸裂开了。夏天的景物慢慢在眼中有了淡淡的红色,口中也有了腥甜的味道。
“我的眼睛出血了。它来了,来了。找不到你我也要回家了,我的白马。”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一个从首都来的医疗队到过这个偏远宁静的山区。他们为这里老人们如此qiáng健震惊了,也为这些老人大都突然gāngān脆脆死去震骇不已。于是,其中一个老医生留下来,在山里盘桓了将近两年。索南班丹老人说:门巴用机器尝我们的水,称我们的空气。一个被迫还俗的喇嘛说:“这是要叫人尝够了病痛才死去。”人们就齐声抗议:哦啧!
门巴背着机器,还背一块黑板,他把黑板竖立在随便什么地方,用红色画成管子:血脉;用蓝色画成云雾:大气、气压。他说,就是这个,就是这样。又画一个chuī火时鼓起的腮帮一样的东西,又说,心,心脏。门巴把嘴靠在心脏上chuī气,举手在头部的血管上把红色加深加重,最后叫血管“嘣”一声爆炸开来。
“嘣!”门巴说,然后捧着脑袋做成死去的样子。
后来,门巴在另外一个村子作同样讲解时,果然,一歪头就gāngān脆脆死了。
往山下走时,索南班丹那嗡嗡响的脑子想起了这件事qíng,拖挂着全套马具和沉重的身子,他还说:“嗬嗬,是个好门巴。”马具卸在院子里。
索南班丹躺到了房中的地板上,地板光滑凉慡,房子里朦胧的光线和空气中淡淡的尘土味道都像是那个景象了。闭上双眼,房子就成为声音的世界。赤脚踩过地板的声音,火苗抖动的声音,人们在楼梯上上下下奔忙的声音,人们jiāo谈的声音,最后是哭声。
泪水降落下来了。落在他脸上,雨水落在地里、树上、石头上,四野充满了清新的气息,他的身体在这种气息中飘浮起来。
索南班丹躺在儿子的怀中:“阿爸,阿爸……”“我要到你阿妈那里去了,”老人说,“叫亲人们回来送我,我等着。”等他听到马蹄声响起时,老人又昏过去了。
这一次灵魂更加轻盈了,灵魂从窗户上出去,并且马上就感到了风的飞翔。风在下面,原来人的双脚是可以在风中的味道中行走的。风中是花、糙、泥土,蒸腾而起的水的味道。索南班丹的灵魂从一群群正在萌发新芽的树梢上,循着溪水往上游行走,下面的树不断变化,先是柏树,后来是银杉,再后来就是间杂的大叶杜鹃和落叶松树了。树林下面,làng花翻涌。
树林过渡到糙地时,羊群出现了,羊群里腥热的气息冲天而起,使他不能降落到羊群中间。他看见孙儿玛尔果在糙地上睡着了,于是就想进入他的梦中,于是就进入了孙儿的梦中。
“梦见了我吗,玛尔果?”“你刚刚推门进来。”“我要走了,永远离开你了。”“不,爷爷。”“梦中是什么都抓不住的,哪怕是一个要死的老头。”孙儿哭了,泪水先使梦变热变烫,然后才流到梦的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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