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鱼在叫!
从来没有听说过鱼会叫!
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鱼在叫!很艰难,很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咕。不是鸽子叫,而是脚踩在一块腐烂中的皮革上发出的那种使人心悸的声音。踩到那样一块皮子时,你会觉得是践踏了一具死尸。现在,好像所有这些将死未死的鱼都叫起来。它们瞪着那该死的闭不上的眼睛,大张着渴得难受的嘴巴,费力地吞咽低低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湿润空气。吞一口气,嘴一张:咕。再吞一口气,嘴再一张:咕。
那么多难看的鱼横七竖八在糙丛中,这里一张嘴:咕。那里一张嘴:咕。
我不能想像要是雨水不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我坐在糙地上,一动不动。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如果站起身来,身子好像就会顶到天空,就会触及到滚动不息的乌云里蛇一样蜿蜒的电流。又是一声震得我在地上跳动一下的炸雷,然后,乌云像一个盛水的皮囊打开了口子,雨水夹着雪霰劈头盖脑地打下来。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痛楚让我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当雪霰消失,只剩下雨水的时候,我gān脆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淋了一身。同时,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以别人无从知晓、连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识到的方式痛哭一场。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哭终于战胜了自己,还是哭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或者是哭着更多平常该哭而未哭的什么。
很快乌云便携带的巨大能量与丰富的水分,被西风推动着,往东去了。太阳又落在了眼界中的天下万物身上。冰凉的身体又慢慢感到了温暖。
三个同伴终于到了。
他们抬着柳条筐四处收捡那些鱼,竟然装了两个人抬起来都很沉的满满一筐。当我指给他们看那个打着小小漩涡,躲在糙皮底下的小潭时,他们绝不相信它是那么多鱼所在的地方。在车里换了gān净衣服,闻着gān净衣服的味道,车子散发出的橡胶味和汽油味道,我觉得自己完全安全了。汽车开动后,我转头去望钓鱼的地方。那么多水流在糙原上四处漫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已经不能确定哪里是曾经发生那样一件离奇遭遇的地方了。于是,人还没有离开事件的发生地,这件事qíng本身,便变得虚无起来了。
寐
必须确信,预感是存在的。
就像我预感到这个牧羊人将要进入我的臆想世界一样。他赶着羊子从低矮坚固,光线很差的石头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心里格登一下,这是在羊子率先走进早晨阳光的时候。随后,他也走进阳光里,感到阳光透穿了他的身体,这种感觉是过去从未有过的。许多模糊的记忆都变得透明,透明到难以言状。许多平时看惯的东西也顿时鲜活起来。
他想这就是人们所说变得年轻的缘故。
年轻时出门是容易忘记东西的,他想了想觉得是没有忘记任何东西。
他抬头望望河谷尽头的雪山,发觉是忘了昨夜的一段残梦。梦中有一个人,抑或是一只羊子从雪山上下来。
牧羊人摇晃摇晃脑袋,就赶着羊子上路了,羊子们轻松地跃过水电站的虹吸管。而他却颇费了一些气力,几乎是手脚并用,他才从那粗壮的红色铁管爬了过去,听到里面的水声和自己被痰堵住的喉咙里的呼噜声一模一样。
他突然说:“我在等你。”
他坐下来。
八月的阳光与羊子四散在山坡上的岩fèng中间。
他望望河谷尽头的雪山,说:“来吧。来吧。”
然后,cao起铁镐挖坑,以便来年chūn天种下树苗。好大一片山坡上都布满这种深坑。羊子们东蹿西跳,不时把堆在坑边的沙土和石头踩进坑内。他每天首先得不断打扫旧坑,进行修复工作,坑越来越多,羊子们的捣蛋也越发变本加厉。这自然耽误了他挖掘新坑的进度,现在,他每天挖掘新坑绝对不会超过五个以上。他心平气和地修复旧坑,并对不远处正把石头和粪便一起弄到另外坑内的羊子报以平和之极的微笑。他会不慌不忙地到那个坑跟前,挖出里面的石头,而让羊粪留在里面,留作树苗的肥料。他甚至会把跌落坑中的大块石头推下山坡。那些石块往往总在闪闪发亮的柏油公路上停住。他坐下来,吸烟,看卡车从石块上疾驰而过,看那些漂亮的简直不叫车子的轿车停下来,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搬开石头后向他挥舞拳头。这时,他就转眼去看谷中的河水。
我跟他一样,对河谷的景色印象深刻。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对我有印象的还有另外一些风景。这看我其他的小说可以知道。
河谷是较为狭窄那一种,午后就要定时从东南方向来风。在这个河谷中,无论冷风热风,gān燥的风,抑或是湿润的和风都来自东南方向的河谷地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整个河谷中的树都向西北方向弯曲着身子。西北方是这条枯瘦湍急的河流发源的方向。杂谷脑河发源于那座叫做鹧鸪山却没有鹧鸪的雪山。谷中树林十分稀疏,有柳、白杨以及家种的苹果、核桃、石榴等等果树。低矮紧凑的石头寨子散布在树和树之间,玉米地则在寨子和寨子之间。两边陡峭的山坡上尽是青灰色的岩石和银光闪闪的沙石。
眼下,我坐在吉普车里,车在河源的雪山上慢慢滑行。下坡路上,油门关闭,只有车轮辗过薄薄的疏松积雪的咕吱声。我最先只感到今天我的心qíng不大一样。积雪上的阳光耀眼。一个因为当过右派便自诩为叛逆的老头,苦口婆心地向我讲述小说写作应该遵守的规矩方圆。他对我侧过身来,带着十分自得的神qíng说道:“戴着镣铐跳舞。”他闭上眼,把尖尖的脑勺靠上椅背。
我也闭上了双眼。
立即我就看到了一群长胡须的羊子。我睁开双眼,看见压在树枝和电线杆顶的积雪。又闭上眼睛,就连那一小群羊子斑驳的杂色一并看得清清楚楚了。而压在杜鹃树上的积雪一团团也像聚集的羊群,只是这种仿佛羊子的东西比实实在在的羊子光洁漂亮不知多少倍。这种差别犹如文学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的差别一样。我还看到一个面孔很黑,看不出实际年纪的老头跟在那群毛色斑驳而又脏污的羊子背后,回头望了我们一会,而且说:“来吧。”他好像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很浊重,像山里很多难得讲话也不会话话的人一样,是依靠喉咙和鼻腔说话,而不是用嘴唇、牙齿和舌头。
我也像他那样说:“来了。”
身边的老头突然出声:“呜噜?”
“呜噜?”
“你,”他坐正身子,“你怎么说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