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拥出圈门时,外公肯定眼花缭乱。真正的牧羊人能把这开了闸的水一样外泄的羊数得一清二楚。早上一次,晚上归圈时再数一次。外公的目光要么被一只羊拖出老远,要么一只羊也没有抓住。还是丹泊告诉他:“一百三十二只。”
外公擦一把汗,笑笑,说:“我还以为是一百零八,一串念珠的数目呢。”
他还伸手到以前揣冰糖的地方摸索一阵,说:“我没有冰糖了。”羊群走出老远,还听得见他不必要地大声吆喝,把抛石器摔得噼啪作响。
丹泊对母亲说:“我以为外公要死了,结果却能上山放羊。”
“他大半辈子都享福,六十多岁上头,却不敢老了。”母亲又吩咐放了学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
下了课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飞奔上山。很快,羊群就出现在眼前。看见外公端坐在糙地上,又变成了那个一尊小菩萨像般的模样。
丹泊走到外公面前,看见他的嘴飞快地蠕动,就问他吃的什么。外公一笑,说:“啊,刚当喇嘛时背熟的经文。”
丹泊问外公:“你看到过鬼?”
外公却摸摸他的头:“你十岁,你的眼睛没有看到过鬼。”
“那你鬼节时念经,给死人送吃的东西。”
老人脸上就现出很忧伤的那种动人神qíng,说:“你叫我怎么样给你说呢?”
一声响亮的撞击打断了老人和孩子的jiāo谈。这在羊群中是一种常见的事qíng。
一只年轻的公羊向头羊的地位发起挑战。
头羊兀立不动,双角粗大虬曲,胡须在轻风中飘拂。年轻的公羊一步步后退,退到很远了,然后向前猛冲。两个羊头撞在一起时,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摇晃。
几下撞击过后,两个羊头都已鲜血淋漓。又一声响亮的撞击过后,外公张开嘴,孩子一样哭泣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外公的哭声有点像母亲的叫声。他哭一声,然后住了声听那一记要命的撞击,然后再哭一声。这一切加起来,就有了一种游戏的味道。
有一下撞击使得年轻公羊半只角折断,旋转着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挥舞着带着木鞘的长刀冲到两头公羊中间。他用刀鞘敲击羊头:“退开!我要杀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开杀戒了!”
只在鲜血淋漓的羊头上敲击几下,杜鹃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开了。两只羊不要外公继续威胁,就停止打斗了。断了角的挑战者退到远远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
外公喘着气说:“我打赢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厌恶地说,“天哪,拿到我看不见他的地方。”
头羊依然兀立不动,直到背后的天空开始出现绚丽的晚霞。羊群里响起呼儿唤母的咩咩声。它才往山下走,整个羊群跟在它后边,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见麻风女人在树丛中窥探,就对外公说:“我看见鬼了。”
外公说:“六十岁的眼睛都不敢说看见,十岁的眼睛晓得什么?”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我看见鬼了。”
“娃娃家,不要乱说。”
父亲对母亲说:“看看你们一家子,尽教我儿子些什么。”
舅舅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来。他是去了以前当和尚时寺庙附近的一个地方。所以,父亲说起舅舅时总是说:“哼,那个骚和尚,可能给一条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来越像个牧羊人了。羊群漫过木桥时,他把桥板踩得哐哐作响。表姐和丹泊都发现外公的身材比舅舅还高大。短短几天,还俗的老喇嘛又是村里那种终日辛苦劳作的壮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说:“放心好了,他行。我还是带你去割糙。”
割了糙,背到房子后边大杉树上搭着的架子上晾好。两个人就在宽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里立即就充满了松脂和gān糙的味道。丹泊就说表姐你变成一把gān糙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gān糙。”
“那你的手、耳朵,怎么都是gān糙的味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来:“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问舅舅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一个女人。
表姐说:“以前他们就好了。可外公不准。现在外公准了。当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说:“哦,舅舅硬是个骚和尚。”
表姐就说:“呸,不要脸,我要告你!”
丹泊不晓得她告自己什么。他不晓得的事qíng还多。不久,就在gān糙香味中睡着了。表姐掏出镜子,把桦树皮卷成的圆筒在新穿的耳dòng里塞好。在村里一批同样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gān的称誉。丹泊读书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认。现在,她忍不住就用镜子接了阳光去晃表弟的脸。他却熟睡不醒。再后来,镜子里就没有太阳了。天边乌云汹涌而来。她赶紧把表弟摇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话音刚落,一个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来。
雷电惊动了羊群,这些胆怯的生灵就往糙地边缘的林中奔跑。在这里,所谓放羊,就是将其拦住,不要进入危险四伏的森林,外公展开双臂,站在林边,风把他的吆喝声堵在了嘴里。风还使他的衣衫飞扬。这个以前绝不会为生计cao心的人,不像是在拦羊,而像一只拼命挣扎却飞不上天空的大鸟。还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绳子抽得一声声炸响。才把羊群聚拢,驱赶到一个背风的低洼地方。夏天的bào雨在这时猛然倾泻下来。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闪电把羊群照成蓝色。他们站着,守护着羊群,雨水从头到脚,鞭子一样抽打。
一场bào雨转瞬即逝。
乌云挟带着雷声滚动到别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现在天地之间。羊们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纯净地散开到糙地里去了。
表姐和丹泊也学着羊的样子甩一甩头,脸上的雨水就没有了。外公的光头上没有什么能够停留,他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脸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闪动着银子那样的光泽。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对表姐说:“还像个娃娃一样。”
表姐一变脸,对他现出很多的眼白,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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