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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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女人开口了:生了娃娃,连要拨掉旧牙都不知道。那些母牛——格拉心里这样称呼这些自以为是,为一点事就怒气冲冲,哭天抹泪的女人们。就是这些女人使格拉知道,小孩子到换牙的时间,松动的牙齿要用红色丝线拴住,拨除,下牙扔在房顶,上牙丢在墙根,这样新牙才会快快生长。格拉的母亲桑丹却不知道这些,格拉的新牙长出,给没掉的旧牙顶在了嘴唇外边,在那里闪闪发光,就像一对小狗的牙齿,汪汪叫的那种可爱可气的小狗。

    议论着比自己晦气倒霉的人事是令人兴奋的,女人们一时兴起,有人学起了小狗的吠叫:汪!汪汪!一声狗叫引起了更多的狗叫。特别是那些年轻媳妇叫得是多么欢势啊!这是huáng昏时分,她们及时拨了牙的,有父亲的孩子们从山脚糙地上把母牛牵出来,她们正把头靠在母牛胀鼓鼓的肚皮上挤奶。她们的欢叫声把没有母牛挤奶的格拉母亲桑丹从房里引出来,她身子软软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些挤奶的女人。

    正在嚼舌的那个女人被她看得心慌,一下打翻了奶桶。于是,那天huáng昏中便充满了新鲜牛奶的味道。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都说:“那条母狗,又怀上了,不知哪家男人作的孽。”

    格拉倚在门框上舔舔gān裂的嘴唇,感到空气里多了滋润的水气,好像雪就要下来了。他们母子俩好久没有牛奶喝了。看着空空dàngdàng的广场,不知第一片雪花什么时候会从空中落下来。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经寺镇上换米,弄翻了车,喝醉了酒的事。眼下该是中午,却yīn暗得像huáng昏。只是风中带有的一点湿润和暖意,让人感到这是chūn天将到的信号了。这场雪肯定是一场大雪,然后就是chūn天。格拉正在长大,慢慢长成大人了。他已经在想像自己是一个大人了。背后,火塘边体态臃肿的母亲在自言自语,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忙活着把火塘中心掏空,火就呼呼欢笑起来。

    “格拉,我们家要来客人了!”

    “今天吗,阿妈?”

    “今天,就要来了。”

    格拉进屋,帮母亲把火烧得再大一些。他知道那个客人将来自母亲那小山包一样的肚子里,他长大了,他懂这个。现在屋子已经烧得很暖和了,既然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就让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经十二岁了,能够弄回来足够的gān柴。就让母亲,这个终于有一个小男人相帮相助的女人想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连阿妈都说:“不再小狗一样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宝贝。”

    她放肆的亲吻弄得他很不自在。

    桑丹开始吃煨在火塘边的一罐麦粒饭,饭里还埋了好大一块猪ròu。

    “我不让你了,儿子。”

    格拉端坐不动。

    “我要吃得饱饱的。”

    “雪要下来了。”

    母亲的嘴给那块肥猪ròu弄得油光闪闪:“雪一下,客人就要来了,该不是个gāngān净净的雪娃娃?”

    格拉脸红了。

    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一点忧愁来到了心间。格拉又听到母亲那没心没肺的欢快声音:“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格拉觉得自己该笑,就努力笑了一下。本来,他也是跟母亲一样会没心没肺地痴笑的。但这一笑,却感到了自己的心和肺,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个没来由的东西狠狠扯了一下。

    “我要给你生个妹妹,我要一只猫一样贴着我身子睡觉的小女孩,你同意吗?”

    格拉对着阿妈点点头。却想起河边那个被母亲忘记的,被青糙掩埋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坟头,心肺又被什么扯了一下。格拉已经有心事了。

    “烧一锅水,儿子,给你可怜的阿妈,多谢了,儿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身边。”

    说话间,她已经把那一大罐子饭吃了下去了。在以前,有好东西总是儿子先吃。今天,桑丹把饭吃光了,格拉很高兴母亲这样。

    这时,疼痛开始袭击母亲。她一下挺直了腰。咬紧了嘴唇。痛苦又很快离开了,母亲说:“格拉,好儿子,客人在敲门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边上的,你出门去走走吧。”说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预备好的小牛皮上,牛皮下垫上了厚厚的gān糙。

    躺下去后,母亲还努力对他笑笑,出门时,格拉心里像是就此要永别一样难过。

    雪,在他出门的时间,终于从密布的灰色云层中落了下来。

    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格拉按了按横cha在腰间的长刀。

    背后,传来母亲尖利的叫声。格拉知道全村人都听到了这叫声,雪一片片落在他头上,并很快融化,头上的热气竟使雪变成了一片雾气。母亲的声音驱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血。

    揉揉眼睛,血又消失了。依然只有绵密无声的轻盈雪花在欢快飞舞。

    母亲的声音消失时,他已经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了。背后传来踏雪声和猎犬兴奋的低吠。有人要趁雪上山打猎。是几个比格拉大几岁的狂傲家伙。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瞧他们那样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猎枪。他们超过格拉时,故意把牵狗的细铁链弄得哗哗作响。他们消失在雪中,格拉往前紧走一阵,他们又在雪花中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等他,嘴里喷着白气对着格拉哈哈大笑。格拉准备好了,听他们口中吐出污秽的语言。但母亲放肆的尖叫,像是欢愉又像是悲愤的尖叫声从下边的村子传来。像一道闪电,一道又一道蜿蜒夺目的闪电。几个家伙说:走啊,跟我们打猎,那个生娃娃的女人没有东西吃,打到了我们分一点给你。

    那个娃娃没有老子,你就做他老子。

    格拉刚要回答,兔嘴齐米笑起来。他那豆瓣嘴里竟发出和格拉母亲一样的笑声:欢快,而且山间流水一样飞珠溅玉。听到这笑声格拉竟不住也笑了。他像母亲一样,总在别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脸的时候没心没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齐米眼里却she出了因成功愚弄别人而十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着扑到了这家伙身上。兔嘴齐米扬手扬脚在雪中往坡下翻滚。这时,母亲毫不掩饰的痛苦的声音又在下边的村子里响起来。她在生产又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时大呼小叫。村里人会说些什么?他们是不是说:这条母狗,叫得多欢势哪?格拉又扑了下去,朝翻滚着的兔嘴背上猛踢一脚,加快了他翻滚的速度。

    那个怀了孩子,自己拉扯,并不去找哪个男人麻烦的女人又高声叫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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