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阿来_阿来【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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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ūn天,万物都松驰了。所以,即使正在梦中,想把眼睛睁开就睁开了。

    目光越过矮墙外一大片正在返青的杨树林莹莹的树梢,看到了大河。河上的冰已经全部融化,显出一泓绿水和大片空旷的河滩。河滩上累积的卵石铺展着,仿佛一些温润的灰色云团,满含着雨意。金生看着这初chūn的景色,又把眼闭上,继续做梦。

    那只红狐是个不怕时间淘洗的尤物。她仍然端坐在泉边,不曾被孤独所击倒。这个晴朗的早上,湿润的东南风不断从河口方向chuī来。村里村外,众多的梨树尚在打苞,空气中就已充满了花的芬芳。做梦的猎手背靠着那株老梨树。树gān内部那些脉管都张开了,拼命地吮吸着,把地下的水送到顶端,送到老树的每一个细枝末梢。一树子白色喧闹在寂静园子中。

    也就是这么一个早上,树子的里里外外,所有的梨树都被chūn风引领着竞相开放了。

    金生继续做梦,梦见狐狸用柔媚的女人声音叫他,即使在梦中,他还是怀疑,这只漏网的狐狸可能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她成了jīng了。就恨恨地说:“我怎么放过了你?”

    尖叫把金生惊醒过来。

    他看见自己的女人银花从储藏杂物的破屋中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斗玉米种子。女人尖叫一声,颤声问道:“金生,是你吗?”

    金生说:“是我。”

    银花一松端着种子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叫声还是从指fèng中漏了出来。斗落在门廊上,金灿灿的玉米种子顺着台阶一泻而下。一股奇迹一样突然涌现的瀑布静止成一汪珠圆玉润的湖泊。

    银花惶惶不安,而他竟然扶着粗砺的老树gān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女人就笑了,叫:“丢了手,走啊,走啊!”

    一挪脚,他睡得肥胖了的身子重重倒下,从另一株梨树上撞下来不少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脸。金生把那些花瓣一把揽进口中,嚼了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已大汗淋漓。扶住门框,金生回过头来对女人说:“是野物叫我起来的。”

    银花腿一软,扶住梨树仰脸看天。

    天空中缀满了缤纷的梨花。

    有人正在给冬小麦灌水,平常gān着的明渠里水流潺潺作响。金生一迈腿,跌到水渠中。他爬到水渠那边。那里,是村里会堂侧面的墙壁,平常贴政府公告一类东西的地方。

    他就大声问:“写的是什么?”

    女人说:“收税的。”

    他就对着布告下面的墙根撒尿。

    女人对着男人的背影说:“你又站起来了。”

    说完,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

    男人瘫在chuáng上,已有三年。

    以前,他身手矫健,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关于他的瘫痪,村里暗暗传说,那是杀生太多的缘故。过去,有人猎鹿太多,临死想说出埋银子的地点,却是鹿哀哀的叫唤。也有人长出豹子的利爪撕开自己的胸膛。当然,这些都是传说,既然村里每个男人都在打猎,好的猎手仍然是村里的传奇人物。金生变成瘫子时,人们看到了现世报应,但那教育意义已经十分有限,因为山上已经没有可以猎取的野物了。困在chuáng上几年,村子已不是以往的村子。村外的人进来,村里的人出去,大家都忘记了他的样子。只有从前村长的儿子芒加,如今当了村长还不时来看一眼他。芒加抚摸当作褥子的熊皮,闪闪地映着灯光的黑毛在他手下嚓嚓作响,仿佛还心有不甘。年轻村长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啊!”

    金生就想起他刚当村长的样子。

    别人好运气当头时,自己却正走着霉运。他因此有点恨他。

    芒加刚当上村长,就去县里开四级gān部会。回来的挎包里塞满了纸卷,就张贴在这堵墙上,直到把一面墙贴得满满当当。

    是秋天的时候。

    村子里树上挂着梨,房子里窖着梨,空地上堆着梨。空气中飘满了梨子悄然腐烂的甜蜜味道。村里人闲着无事,都在等着村长带来买主。没有等到,就都把手cha在怀中看村长gān活。村上贴了jiāo通法规,贴了森林法,又贴了计划生育和法院毙人的布告,最后贴的是动物保护法。金生肩了枪,两手空空从山上下来时,芒加已经贴完了那些纸头,站在那里大声宣读。读到森林法规时,人们笑了。同时,大家都抬头去看光秃秃的山坡,和那些稀落的灌丛,只有梨树越来越多,环护村庄。念到动物保护的有关条文,人群中又一次爆出笑声。金生的笑声最为响亮。他捅捅村长的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bī我跟你作对?当了村长就不要朋友了。”

    芒加说:“我不bī你,可我看你不看政府的号令。”接着,村长又把猎杀什么动物判刑多少年,罚款多少元念了。

    金生又笑,把枪往村长手中塞:“给你一年时间,你能在林子里打个东西回来,我去坐牢十年!”

    村长说:“也好,这枪我替你管上一年。”

    金生望望山坡,叹口气,一副英雄末路的样子,说:“我不是怕你才把枪给你。这条枪再也找不到什么吃食了。从今往后,我也只好照料这些梨树了。”

    村人们都为他们的英雄扼腕。

    村长扛了枪走了。

    村人们也知道猎手和村长是一对好兄弟,就觉得那只是在众人面前作作样子。也更相信山上倘有猎物,他绝不会jiāo出猎枪。正是出售梨子的季节,这种东西堆在村中,总是很快腐烂,送出村子很快变得金灿灿的,馨香无比。人们也就散开了。金生回了家就对银花说:“他明天来还枪。”睡在chuáng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着烟熏火燎的墙上一轮鲜明的枪印,又穿衣起来,赶到村长家里,却见新村长打着绷带把一只手挂在胸前。金生想,一定是枪走火了。

    芒加却是知道他的心思,说:“屁,我也不是不会玩枪。”他理理绷带又说:“你就成全我一次,叫我一来就像个村长。我晓得你要来叫我还枪,我存在乡武装部了,一个月后取来还你。”

    金生就说:“老猴子刚下树,小猴子又蹿上去了。”

    村长叫女人取了酒和几块gānròu来。不一会儿,屋里就充满了烧烤gānròu的味道。金生喝了几口酒,说:“给你个脸,反正山上已经没有布告上不叫打的东西了。”

    “你真敢chuī牛,没看见狐狸都窜到村里来了吗?”

    村长在乡武装部存了枪回来,刚到村口,一只狐狸从huáng昏的yīn影中冲了出来,吓得他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金生背上一冷,感到狐狸冷不防出来时携带的一股yīn风chuī在背上。嘴里却满不在乎,说,是只huáng鼠láng吧。眼前却活灵灵飘动一只红狐美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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