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_王安忆【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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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渐渐地不叫了。门开了,杨绪国的女人披了棉袄探出身来,皱着眉头说:

    “深更半夜的,做什么呢?”

    李小琴不看她,对了她身后直了嗓子叫:“杨绪国,你出来!”

    那女人便哧地一乐:“我说大闺女,你是叫梦魇着了吧,怎么夜里来找我家男人?”

    李小琴惨笑一声:“你家男人?听你这一说我才知道是你家的男人!”

    女人脸上变了色,唾了一口:“不是我家的男人,是你家的男人?”

    李小琴早已变了脸:“把杨绪国叫出来,就在这里,咱们问他,要他自己说。”然后又斜了眼笑道,“我见你老实可怜,才来报这个信。要换了别人,我也不管不问了。”

    女人便开口骂了。李小琴在乡里呆了这二年多,什么不懂?骂得比她还利落。两人在门口一句去一句来地骂。一个要关门,另一个顶住了门要往里进。那一个险些栽出去,这一个倒进门了。女人正要来拖,却不由住了手。屋里已经点上了灯,老队长披着袄,蹲在板凳上,手托着一杆烟袋,对那媳妇骂道:

    “cha门。”

    女人便乖乖地去cha门。cha了门回来,老队长又骂:

    “穿好衣裳,系好了裤子,像个什么样!”

    她便进屋去穿衣系裤,一肚子的委屈也不敢吱声。那杨绪国就是不露面。

    老队长这才缓缓地对了李小琴:“学生,你说,你这是做什么的?”

    李小琴站都站不住了,一歪身子坐在了地下。“你让杨绪国出来。”

    老队长噗噗地吸着烟袋,然后说:“你这个大闺女,这么闹法对你不好啊!”

    李小琴昂起脸。那盏灯正照在她脸上,惨白惨白。头发乱纷纷地披了一肩,领口解开了,露出半截脖子,看上去非常的美丽。她说:“你把杨绪国jiāo出来。”

    老队长就像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一年二年的,还不是一眨眼的事qíng。上面再来招人时,怎么也是你走。那时候,大杨庄派一辆胶轮马车,戴了花,挂了彩,风风光光送你到家。”

    李小琴已经没劲了,喊也喊不动。她靠了门板坐在地上,手抱着膝盖,软软地说:“好,杨绪国,你不出来,其实你就在这屋里,躲在被窝里,你躲在被窝里的个熊样啊!”她停了一停,喘了口气,又接着慢慢地说:“你怕了。我知道你胆最小,可是你怕也不顶事呀,我要去告你,告你jian污女知青。”她的头慢慢地垂到膝上,再不抬起了。

    老队长忽然笑了,从没有牙的嘴里拔出了烟袋,肩膀一耸一耸的,却没有声音。半响才说:“你笑死我了,闺女。你说jian污就jian污了?你凭什么说的?人又凭什么信你的?你真要笑死我了。”

    李小琴抬起了眼睛,眼睛亮亮的,直望着老队长,然后她说:“你别笑,大爷。我会告诉您老一件事,你儿会折腾呢,你儿太折腾不过了,阎王老爷气不过,照他腚上踢了一脚。踢得可不轻的家伙呢!我告诉了您,您可别往外说啊!”

    老队长不说话,只顾吸烟,一盏油灯摇曳着,在他脸上留下了许多奇怪的影子。

    李小琴说完这番话,便筋疲力尽地垂下头去,心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她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她的脑袋在膝盖上滚过来滚过去。她好像坐在了一条船上,在一个太阳天里游来游去,岸上有个金头发的小女孩对她招手说:“李小琴,你过来。”她的船便往岸上靠,却怎么也靠不了。靠了几次,那金头发的小女孩就失望了,说:“李小琴,你不来,我就走了。”她一急想叫,一叫却醒了。她猛一抬头,见那盏油灯还在摇曳,一丝黑烟直朝空中升去。老队长蹲在板凳上,吸着烟袋。她心想:这到什么时候了?

第九章

    俩人闹矛盾了老队长的脸全隐在黑影里

    老队长的脸全隐在黑影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左右看看,黑团团的一片,只有一圈灯光摇摇晃晃的。她嘴里发苦,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她手扶了地想试着站起来,不料老队长突然地说话了,把她惊得又坐倒了。老队长说:

    “媳妇,你出来。”

    女人像一具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闪出,倚在秫秸的门边。

    “你让孩子起来。”老队长说。

    “孩子在睡呢。”女人说。

    “闹他起来。”老队长说。

    “小的呢?”女人问。

    “闹他起来。”老队长发怒似的。

    女人倏忽间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一手牵了一个孩子站在了门前。

    “过来。”老队长说。

    娘三个朝前了挪了一步。孩子揉着眼睛,小身子软软地直朝下坠,无奈叫他娘牵得紧紧的。

    “过来!”老队长抬高了声音。

    娘三个站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张着嘴望了她们不知道她们要什么。

    “跪下。”老队长说道。

    女人迟疑了一下,然后拖了两个孩子“咚”地跪在了李小琴的面前。李小琴险些儿叫出声来,不由向后靠去,背脊撞在门板上。那女人倔qiáng地揿下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

    “对她说:‘高抬贵手。’”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道。

    “高抬贵手。”女人说。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娘三个。”

    “可怜咱老爷老娘。”老队长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可怜咱老爷老娘。”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你在大杨庄一日,供你一日吃喝。”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天证地证老爷爷作证。”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饶了杨绪国个孙子!”

    女人跟了老队长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在空dàngdàng的屋脊下飘dàng。孩子昏昏沉沉口齿不清地喃喃着,油灯“哔哔剥剥”爆着灯花儿。

    李小琴白天黑夜地在屋里哭。哭得姓杨的学生不敢回屋,睡到一个要好的姊妹家里去了。她便一个人在屋里啼哭。不吃也不喝,哭累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睡醒了再接着哭。有好心的人怕她这样哭出事来,要去劝解,却见门从里杠上了,就拍了门喊:“学生,照你这样哭法,咱们一庄男女老少,就得去南湖跳大沟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一个劲地哭,撕心裂肺,拍门的人不由也红了眼圈。白天倒还好,怕就怕夜深人静,jī不叫狗不跳,就听那一阵阵的哭声,在大杨庄的上空回dàng,好多人都睡不安稳了。就这样,哭了大约有一个星期左右,有一日早起做活,走过她那小破土坯屋,却发现门敞着,伸头一看,屋里空空的。chuáng上被褥很凌乱,人不见了。人们就有些慌神,去向小队长杨绪国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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