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铁匠铺里过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他们说,一整夜都从铁匠铺里传来山摇地动的龙吟。
刘晋藏问我知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问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我想我愿意相信有这种东西。
得知龙头被炼成了生铁,人们把我们当成了英雄。连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昨夜,他也听到龙吟,受到惊动下山来了。他说,正是我们什么也不信,才把孽龙最后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够召来雷电。村里人送来了很多酒ròu,但我们俩却没有一点胃口。刚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吃喝肯定有点困难。我们不能享用村里人供献的东西,使他们感到无所适从。舅舅代表他们说:“你俩总该要点什么吧?”那声调已经近乎于乞求。
好个刘晋藏,我被眼前这qíng景弄得头晕目眩了,他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喇嘛腰间的一把佩刀。
确切地说,这只是一把空空的刀鞘,从我记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宝贝。喇嘛不准佩刀,舅舅常常脱去袈裟,换上平常的百姓服装,就是为了在腰间悬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时候,我问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么地方。他声称是cha在一个妖魔背心上,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是一把纯银的刀鞘。这么些年来,喇嘛舅舅得到什么宝石都镶嵌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空着的地方了。
刘晋藏的眼光落在他腰上,我对舅舅说:“他看上你的宝贝了。”舅舅呻吟了一声,说:“你知道吗,这把刀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们做出一定要向这个藏刀收藏家贡献什么的表qíng。看着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间,我都开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这个家伙,做出一点不上心,一点不懂得这刀鞘价值的样子,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刀鞘,还是一个劲地傻笑。
舅舅牙痛似的从齿fèng挤出了声音:“也好,我的尘缘终于完全解除了,谢谢侄儿,谢谢侄儿的朋友。”说完,便走出人群,向红色悬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庙去了。
而刘晋藏竟然说:“要是没有刀,这空空的刀鞘恐怕没有什么意思。”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刘晋藏好半天才坐起来,一点点用青糙揩去了脸上的血,缓缓地说:“朋友,是为了韩月还是你舅舅?要不要再来一下,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再来一下。”他把脸凑过来,他不说,你心里不好受就再来一下,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再来一下。可他偏偏说,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来一下,这样,我连半下也不能来了。
我说:“算了,我们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久待的地方。”结果是,两个人傻坐一阵,又回到铁匠铺里了。
铁匠并不在做梦,他正在炉子上进一步把铁炼熟。这一下午,炉子里换了三种木炭,最后,生铁终于变成了熟铁。冷却后铁泛着蓝光,敲一下,声音响亮。铁匠笑了,说:“好铁。”铁匠抽了两袋烟,望着天空,开始说话了:“我们这一行,从来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家,遇到三个走长路的,必定有两个是手艺人。那真是匠人的时代啊!”
第六章
那天,匠人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我们被铁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他说,在那个匠人时代,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长大后,他去寻找这个匠人。他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但他走进一个铁匠铺讨口热茶喝时,那个铁匠说,天哪,我的儿子找我来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便让自己做了铁匠的儿子,其实是做了铁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当了师傅,带着手艺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欢女爱的种子。最后,他问我们:“我好过的那些女人,总不会一个儿子不生吧。”刘晋藏却问:“为什么认铁匠做父亲,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那是冬天,炉火边很暖和。”我和刘晋藏也忍不住笑了。
铁匠自己也笑了。但乌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能看见儿子的脸?”刘晋藏追问:“今天这时候是什么时候?”铁匠想了想说:“总归是有点不一般。”我想安慰一下铁匠:“来不来看你,都一样是你的儿子。”铁匠说:“不来看我,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要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来看我?”刘晋藏冷峻地向铁匠指出,他过去是想当匠人才去找父亲,所以,遇到铁匠就再也没有去找那个木匠。现在儿子不来找他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想当铁匠,想投入一个正在消亡的行业了。
在此之前,肯定没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铁匠揭示过事qíng的本来面目。刘晋藏勇敢地充任了这个角色。铁匠望着自己炭一样黑、生铁一样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铁匠清醒过来立即就会把他赶出铁匠铺。可是,这个以脾气bào躁出名的老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却一直等着别人把这话说出来。老铁匠还说,要是早有人对他讲,他就早看开了,那样,要少好多个不眠之夜呀。
刘晋藏趁热打铁,说:“看看吧,你将是最后的铁匠,最后的铁匠难道不该给世上留下样人们难以忘记的东西吗?”铁匠没有自信心,认为自己是个普通匠人,手上从来没有出过众口传说的物件。
刘晋藏大声对我说:“从你嘴里出来的那个字要应验了!”铁匠转脸问我:“你说了什么?”我告诉他,不能认真,是我刚从chuáng上醒来,还不十分清醒时说的。
刘晋藏锲而不舍,用很谦逊的口吻问铁匠,是不是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最有意思。
铁匠说:“对,有些算卦的人想有这种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状态还很不容易呢。”刘晋藏摇摇我的肩膀:“把那个字说出来吧。”铁匠又重复一次他的话。
我不愿意说,是觉得这会儿说出那个字肯定非常平淡无奇,就像平常我们无数次地说到这个字眼一样。我终于还是以一种冒险般的心qíng,说了:“刀。”本来,我是准备好,看着这个本该银光闪烁的字跌落地上,沾满这个平淡无奇世界上的尘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这天是个奇迹。那刀字出口时,效果犹如将真刀出鞘,锵嘟嘟凉飕飕闪过,是刃口上锋利无比的光芒。
看得出来,这个字眼,对铁匠,对刘晋藏都有同样的效果。
刘晋藏大喝一声:“好刀!”铁匠一脸敬畏的神qíng,小声说:“我好像都看见了。”我也想这个字眼变成一件实在的东西,便对铁匠说:“那你就照看见的样子打一把,那样,没有儿子后人也不会忘记你了。”老铁匠不很自信,说他从没有打过一把叫人称赞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