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喊,我再把油门加大。
在城里韩月那套房子里,他指着这几个月收集起来的刀子叫道:“都是你的了!”“你不心疼吗?”“我要得到一把真正的宝刀!”“怎么见得你就该得到?”我并没有准备留下这把刀子给自己,只不过想开个玩笑。
我的朋友脸上却露出近乎疯狂的表qíng,他几乎是喊了起来:“我这辈子总该得到点什么,要是该的话,就是这把刀子,你给我!”不等我给他,他就把刀子夺过去了。
而且,他脸上那种有点疯狂的表qíng让我害怕。我还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会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扭曲成这个样子。之后好多天,他都没有露面,没有来蹭饭。平常,他总是上我家来蹭饭的。
有一天,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韩月说,自从刘晋藏来后,我们家的伙食大有改善。于是,我们就一连吃了三天食堂。连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第五天,家里照常开伙,刘晋藏又出现了。我们喝了些酒,韩月对旧qíng人说,她的丈夫有两个缺点,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说,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么事qíng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qíng,弄不懂在女人那里爱qíng与友谊之间细微的分别。
她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扬了我。其实,这两条都是她平常指责我的。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在chuáng上表现得相当陶醉和疯狂,说是喜欢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种神秘感。
她想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变化。
但我想,这么几天时间,一个人身心会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刘晋藏自然准时出席。在我看来,韩月和她的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长。当大家喝得有点晕晕乎乎时,韩月对刘晋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来的变化。刘晋藏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因为我们互相配合,算是都相当富有了。”韩月这才知道了那几千块钱的去向,知道我拥有了相当的收藏。
刘晋藏醉了,说了一阵胡话便歪倒在沙发上。
韩月拉着我出门,去看如今已转到我名下的收藏。
那一墙壁的藏刀,使那间有些昏暗的屋子闪着一种特别的光亮。要是以一个专家的眼光去看,肯定可以看到一个文字历史并不十分发达的民族上千年的历史。要是个别的什么家,也许会看出更多的什么。
她悄声问我:“这些都算得上是文物吧?”我点点头。
她又悄声说:“这些刀,它们就像正在做梦一样。”“是在回忆过去。”我说,并且吃惊自己对她说话时有了一种冷峻的味道。
关上门,走到外面,亮晃晃的阳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又感叹道:“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东西。”刘晋藏曾经说,这些刀子的数量正好是他有过的女人的数量。我把这话转告了她。
很长一段路,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为自己这句话有点杀伤力而感到得意。到了楼下,韩月都上了两级楼梯,突然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沁出湿湿的光芒,说:“是你跟他搅在了一起,而不是我把他找来的,你可以赶他走,也可以跟我分开,但不要那么耿耿于怀。”一句话,弄得本来觉得占着上风的我,从下面仰望着她。
刘晋藏醉眼矇眬,看看收拾碗筷的女主人,又看看我,把平常那种游戏人生的表qíng换过了。他脸上居然也会出现那么伤感的表qíng,是我没有料到的。他把住我的肩头,叫他的前女友好好爱现在的丈夫,他说:“我们俩没有走到一起,我和许多女人都没有走到一起,那是好事,老头子一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现在我还有什么,我就剩下这一把刀了。”他把刀从鞘里抽出来,刀子的光亮使刀身上的彩虹显得那么清晰耀眼,像是遇风就会从刀身上飞上天空一样。
真是一把宝刀!
把个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刘晋藏收刀的动作相当夸张,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韩月尖叫一声,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声音。
刘晋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己的鞘子,他的手又让这把刀拉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ròu向外翻开,好一阵子,才慢慢沁出大颗大颗的血珠子。
韩月叫道:“刀子伤着他了!”刘晋藏也说:“刀子把我伤着了!”舅舅说过,那些现在已归我所有的刀已经了了尘劫,那也就是说,刀子一类的东西来到世间都有宿债要偿还,都会把锋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对树木,镰刀对青糙,屠刀对牛羊,而宝刀,肯定会奔向人的生命。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只手。这只手伸出去抓住过许多东西,却已都失去了。这把来历不凡的刀既然来到了尘世,肯定要了却点什么。现在这样,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现在一个极其平凡无聊的世界上,落在我们这样一些极其平凡,而又充满各种yù念的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过去的宝刀都握在英雄们手里。英雄和宝刀互相造就。我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一道被锋利刀锋所伤的清晰的痛楚。
我问刘晋藏有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个英雄。
刘晋藏脸色苍白,为了手上的伤口咝咝地从齿fèng里倒吸着冷气,没有说话。
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所以,我对韩月说:“你看,世上出现了一把宝刀,但你眼前这两个男人都配不上它。”韩月把她生活中先后出现的两个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坚定地说:“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男人。”刘晋藏受了鼓舞:“是这个世界配不上宝刀了,而不是我!”这话也对,我想,这个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沦入滚滚红尘而显得平庸琐屑了。
在这种景况下,韩月面对旧qíng人,又复活了过去的炽烈qíng怀。这种新生的qíng爱使她脸孔绯红,双眼闪闪发光。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她如此神采飞扬,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但要是她马上投入刘晋藏的怀抱,亲吻他手上的伤口,我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关己地想,这是宝刀出世的结果。
韩月却转身进了卧室,嘤嘤地哭了。
刘晋藏用受伤的手握着腰间的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最后,还是刘晋藏说:“进去看看韩月。”我进去,站在chuáng前,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韩月自己投进了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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