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技术上的问题,自己学,不行。」他说。
「只要是真有天分,无论多难也是埋没不了的!」他越加激昂起来。
「我怕没有什么天分哩。」他苦笑道。
东屋里有孩子夜哭,然后,有人拍打着,口齿不清地嗫嚅着什么。孩子不哭了。
「我们这一辈子是不指望了,不过我要我闺女搞音乐。我这个琴就是为她做的。」吕老师站定了,脸上掠过一道温柔的微笑。
「能做成吗?」他依然有些怀疑。
「为什么不能?」他反问道。然后便一一地解说起每一道工序,每一道技术,讲了许久。
「据说,最难是调音。」等他说完之后,杨森说道。
他做了个不屑的手势。
他走了。月光移得到了屋顶上,灰瓦照白了一大片。
奎河的水,静得可以。
他沿着奎河骑。
回到家,院门已经cha上了,门栓的旁边有个dòng,正可以伸进两个手指。他伸进手指,把门栓一点一点挪开了。
各家搭的锅屋把院子隔得三重九进,他拐了几个弯,来到自家门前。
东屋,西屋都睡了。他轻手轻脚地舀了一盆水洗脸,就着洗脸水洗脚,然后开门泼水。他懒得走远,就泼在院子当央了。一盆水哗啦啦地泼在石板地上,渗进石板fèng里,gān了。
他在当门的chuáng上躺下,月光从门上方的玻璃窗里透进来,正好照在他脸上,他合上眼。却听见西屋有动静。二林下了chuáng,趿拉着鞋,走出来了:
「回来了?」
「还没睡?」他睁开眼,看着二林向他走来,在他chuáng沿上坐下,正好坐进那一方明晃晃的月光。
「演完了?」二林问。
「演完了。」他回答。
二林坐在chuáng沿,两只手抱着一只膝盖,手垂在膝盖上。
三林躺在chuáng上,头枕着两条胳膊上,眼睛望着纸糊的顶棚,破了一块,吊下几丝蜘蛛网。
「三林。」
「嗯。」
「你有钱吗?」二林说。
「有。」三林从脑袋下抽出胳膊,扯过盖在被上的棉袄,上上下下地摸着口袋,摸出一张五块的,摸出一张两块的,摸出两张一块的,还有一把毛票。他全抓在二林面前,「给你。」
二林看都没看一眼,丧气地说:「我知道你也没钱,有问不问的,白问问。」
「你要多少?」三林坐了起来。
「我想买一只大立柜。」
「那,我也没钱了。」三林也丧气了。
「我是白问问的。咱俩都才抽上来不到三年,挣几个工资不够吃饭的,哪有钱哪!」
「二哥,你要大立柜gān啥?那玩意儿不买也罢了,俗气!」三林劝他。
「我不能太屈了妮妮。」
「她看中的是你的人,又不是大立柜。」
「大立柜咋啦?大立柜能盛东西,盛得多!」二林有点生气,声音放高了。
三林也有点火:「大哥结婚就没要大立柜。」
「他不要是他,我要是我。」
「我是怕你东西要多了,人就没了。」
「怨不得咱们家,就是人多东西少。」二林冷笑。
「你别yīn,咱家的人就是比别人活得有人格。」
「咱家人都比人活得累!」二林又冷笑。
三林恼了,伸出脚一下子把二林踹到chuáng下去了。二林也恼了,爬起来,抓过三林的袄,蒙住他的头,按倒在chuáng上,举起拳头就捶。三林两条腿直蹬,把chuáng边上一只缺腿的放花的几子蹬翻了。幸好上面只搁了一只铝锅,「砰令乓郎」响了一片。两人吓懵了,二林不捶了,趴在三林身上,三林也不踢腾了。
「谁?」隔壁响起一个声音,带有几分朦胧的睡意,却不失威严。
两人屏住气,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二林才从三林身上爬下来,扯开棉袄,看看三林还活着,便把棉袄扔在他脸上,回屋去了。
那方月光移到砖地上,砖地上散落着几张票子,分币闪闪发光,象星星似的。
三林气恨恨的,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亏,忍不住翻身而起,追到西屋。
西屋很黑,新挂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伸手拉亮了灯。
日光灯闪了几下,亮了,照耀着刚刷不久的墙,惨白惨白。一架五斗橱孤零零地靠着山墙,窗下是一张写字桌,写字桌旁是一个小竹子书架,一把椅子。一张大chuáng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屋子不宽敞,墙壁却显得太空,越发惨白起来。墙上挂了一幅年历,一张没有裱过的画,画的是几朵牡丹,朱红颜色。却依然弥补不了那墙壁的空廖。二林坐在新chuáng上的旧被窝里,脸衬着雪白的墙,又huáng又瘦。
三林「啪」的把灯又拉灭了,气呼呼地说:「一个大立柜要多少?」
「一百三。」二林气呼呼地回答。
「还缺多少?」
「整一百。」
「缓我两天,后来给你。」三林说着要走,二林叫住了他:
「你上哪儿弄钱?」
「找十个弟们打会。」
二林不再说话。
三林也不说话,他想着:人倒是现成的,小军,少杨几个早就商议着,就等发工资了。不过,这钱他是要买书,买总谱,买东西送吕老师的,快过年了。
「其实,咱家有钱。」二林小声说。
「你咋知道?」三林抬起头看他。
「你算算,俺爸俺妈的工资加起来,再加上咱俩每月一人jiāo二十,大林他们每月jiāo三十五。你看看,咱吃啥了?穿啥了?买啥了?咱家的存款少不了这个数。」二林举起几个手指头,看不清。
三林手痒痒的,又想揍架了。咬牙切齿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你算这个账gān啥?」
「不gān啥,白算算的。」二林往下一溜,钻进被窝,不再理他了。
三林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气鼓鼓的,不好发作,没有来由哩。站了一会儿,站得没趣了,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chuáng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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