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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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先用首调的唱法哼了几行旋律,然后再学着用固定调哼。逢到升号或降号,他总唱不准,必须要用首调唱一唱,听准音之间的关系,再回过来换成固定调的唱名。他吃力地哼着旋律。而那旋律又不老老实实地在一行上呆着,它一会儿跑到长笛上,一会儿跑到大提琴上,一会儿跑到圆号上,一会儿gān脆没了,上哪儿也找不到了。他索xing不去管它了,一行一行地唱。一边唱一边在想象中把它们重迭起来,垒在一起,他开始唱出一些意思了。

    有人来,是圆号小军,他走到定音鼓跟前,把杨森吓了一跳。

    「咱一起抄好吗?」小军说,他手里拿着谱纸和一把铅笔,「给你两支,老田叫发的。」

    杨森接过铅笔,沈吟了一会儿:「小军,我帮你抄吧,我抄得快。」

    「怎么好麻烦大哥你。」小军客气着。

    「没关系,我抄得很快。」杨森牢牢地接着总谱,不打算丢手了。

    「那多谢了,我的铅笔给你。」

    「不要了。」杨森推着,推不过,还是接下了。

    「我生炉子。清冷!」小军在门背后找着半个破板凳,提出去,几斧头就劈碎了,捧进来,再去端炭,忙得很欢。材料备齐了,他便仔细地往炉膛里填废纸、木柴,一边自言自语:

    「人要实心,火要空心。」

    填好了料,他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跺跺脚,掸掸身上的灰,搓搓手,准备点火。脸上的表qíng很郑重,好象是一座高炉要点火了似的。

    火,蓬的一下着了起来,他喊道:

    「大哥,你抬头看看。烟道里出烟了没有?」

    杨森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往窗户上方瞅了一眼,一大蓬黑烟从烟囱里喷然而出,「出了。」

    「没治了!这炉子,没治了!」小军往炉里添着炭,兴奋地大叫。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杨森说:「大哥,你把休止小节数查清楚了啊!要不,岔口对不上,指挥又训。」

    「知道了。」杨森有点不耐烦了。音符一无意义地盯替着他,好象白痴的眼睛。

    屋子里陡然暖和起来,同时也逐渐充满了一股煤烟味。小号彭少扬进来了,也是要抄分谱的,杨森向他说:

    「我替你抄。」

    少扬把自己的两支铅笔给了他,作为酬劳。

    尹欣的谱子,杨森也答应下来了。她便拿着琴到一边去练了,练的是帕格尼尼的练习曲,拉得十分熟练,技巧一无困难。可是,要她当首席,她却总挑不起来。

    郑瑛瑛来了,带了一只红芋,要求在炉子里烤。小军不让,除非她答应烤熟了给他吃。郑瑛瑛只答应给他一半。

    「那不行。」小军说。他霸道地垄断着炉子。

    「给你一半还不行?」郑瑛瑛和他商量。

    「不行。」

    「这又不是你家的炉子。」

    「就是我家的,我生的。」

    「我拿一盆水泼灭了它!」

    「你敢!」小军把火钳对着郑瑛瑛的鼻子尖,郑瑛瑛也不躲,只是格格地笑。

    尹欣埋头对着墙壁拉琴。

    杨森叹了一口气,索xing摊开分谱纸,决定抄谱。一下子揽了这好几份谱,够他抄一气的。可是,倒也能熟悉各个声部了。他安慰着自己。

    「让她烤。」少扬说话了,「和他闹啥,让她烤。」

    小军这才把火钳放下来。

    郑瑛瑛胜利地笑着,把红芋小心地放进炉门里边,然后说:「替我看着点儿,别烤糊了。」

    「你上哪儿去?」小军问她。

    「不上哪儿去,就在这屋里。」她心qíng愉快地在屋里走着舞步,嘴里哼着:

    「北风那个chuī,雪花儿那个飘……」

    她戴着两只大红色的手套,手套边上翻出白茸茸的毛毛,懒洋洋地张着两只胳膊,走着「北风chuī」的舞步。虽然棉衣穿得胀鼓鼓的,可是仍然能显出颀长的线条。两条长腿很有弹xing,臀部、胸部都很高,肩有些窄,却圆圆的丰满,两条小辫垂到肩上,系着红毛线绳。小军和少扬在后面看她。

    「体型不错,就是太憨了。」小军说了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给炉子加炭。

    少扬不说话,看她。

    她忽然转了个身,问道:「熟了没有?」

    「想的!哪有这么快。」小军没好气地说。

    「快了。」彭少扬却说,手里的火叉子拨弄着红芋。

    「熟了叫我。」她说。

    「叫你。」少扬答应,火叉子却在红芋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捅,捅成了个马蜂窝。

    她慢慢地挨到角落里,站在定音鼓旁边:

    「抄谱子啊!」

    「抄谱。」杨森答应。

    「眼花吧?」

    「眼花。」

    「歇歇再抄。」

    「歇歇。」

    「吃花生吧?」她摘下手套,在方格格的蒙袄褂子口袋里掏着。

    「不吃。」

    「才香哩,大油果花生。东站买的。」

    「不吃。」

    「不吃算。」她自己剥着吃起来,扑鼻的花生香,他想打喷嚏,硬忍住了。他揉揉鼻子,说:

    「少吃点吧,吃得太胖,跳不动了。」

    「我才不问这些事哩,能吃就吃。」她说。又说,「我饭吃的少。你别看我老吃零嘴,我饭吃的少,早饭从来不吃,中午,晚上,二两饭都吃不了。」

    见她絮叨,便打断了问道:「《洪湖》没你的事?」

    「没我的事。」

    「赤卫队里也没你?」

    「嫌我太高了,不整齐。」

    杨森看了她,她倒也不是太高,就是有点突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只能跳领舞,不能跳群舞。确实不整齐。

    「那你也练练功。」

    她不响,倚着定音鼓剥花生,花生壳扔了一地。红红的花生衣撒在他的谱上,他一口气chuī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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