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_王安忆【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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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gān嘛这么快?难道去赶火车?”文耀拉住了她。

    “这么慢吞吞,肚肠根都痒了。”她说。

    “急什么!家里有什么事,有阿姨在,又不要你回去淘米烧饭。”

    “我晓得。不过,我们也没什么事呀!”

    “没有事慢慢逛逛玩玩呀!你看,这块料子很雅致。”

    “我穿太嫩气,多多穿又有点老气。走吧!”她极力往前走。

    “难道非要买才可以看吗?欣赏欣赏玩玩嘛!”文耀极力挽住她的脚步。

    “这皮鞋也挺好,后跟还有点样子。”

    端丽细细瞧了一回,说:“要三十张专用券呢,真辣手!”

    “看看嘛!”

    好久好久没有来南京路了,她感到路上行人比十几年前多出好几倍,每个店里都挤得满满腾腾,头都发昏了。从东走到西,一边走,一边不时地需要吃点东西增加动力。这么走着吃着,就只为了看看。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也就为了更贴近

    “随便。”

    端丽不高兴了:“你怎么这样随便?”

    “是随便嘛!戴什么表不一样?要紧的是考上大学。”他埋下头,不再搭理妈妈。

    端丽默默地看着来来,这孩子如今变得又瘦又高,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对吃食的热心转移到了学习上面,但仍然是那么一副急,饥不可待的神气。每天在小烟纸店站了八小时柜台,晚上还要用功到十一二点。端丽让他请半天病假复习功课,不要开夜车了,错过子夜睡觉是很伤身体的。来来听从了,请了半天假,却比平日更加拼命。端丽以为还不如上班轻松呢!站柜台虽是“站”,但无须用脑子。因此也不再劝他请假了。

    “何苦呢!”端丽自言自语,“‘文化大革命’苦了十年,现在还不享点福,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妈妈,你真是!”来来不耐烦地抬起头,“‘文化大革命’,我们这种人拼死了也上不了大学,现在好不容易一律对待择优录取,你又来烦。”

    “大学?大学有什么意思?妈妈正正式式大学毕业,‘文化大革命’当中,又怎么样?给人当保姆,工场间当学徒,什么没gān过?我想来想去也想穿了,只要有钞票,什么都有了。”端丽想起这些年身无分文的窘迫,她想起为了挣每一分钱所付出的辛苦和委屈,眼圈红了。

    十年的苦难,留给每个人的经验都是很不一样的,而在一个人的每一个时期也都是很不一样的。这会儿,端丽从这十年的体验中吸取的只是一种实惠jīng神。她决心好好生活,象文耀所说的,赎回十年。她以为那十年是白过了。

第八章

    八

    端丽一个月一个月地开病假,但她自己不再亲自送去,总打发咪咪或者阿姨送去。有一次,阿姨带来了梁阿姨的一张条。梁阿姨说,现在待业青年很多,又有从外地回沪的青年要安排,工场间人手很够了。她身体实在不行,可以把工作退掉。如同意,让阿姨过去讲一声就行了。阿姨是刚从扬州乡下来的,很老实。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等端丽回话。端丽笑笑说:“等会儿再说吧!”端丽把阿姨打发走,准备等文耀回来再商量。可文耀回来时,带了一架日本索尼的四喇叭收录机,全家欢腾。多多为了邓丽君,来来为了英语,咪咪既为邓丽君,也为英语,心中尚有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所为,则是为听听自己说话的声音。这孩子不知怎么,土头土脑的。姐姐叫她“阿乡”。给她一件衣服,她叠好收起来舍不得穿;让她一个人出去吃点心,她只吃一碗阳chūn面。端丽也高兴,是为了家用电器的日益齐全。大家商量着如何安置这个四喇叭,端丽便把要同文耀商量的事忘了。第二天想起时,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无须这么认真。随他们去,将她除名,无所谓;给她留职,也无所谓。

    家里事很多,都在为文影的婚姻问题忙。如今,有了一份数量可观的陪嫁的文影,已不乏追求者了,轮到文影挑挑拣拣。文影对自己估价很高,却没想到自己年近三十,再如何保养,也要见出点老气。再加上前几年生的那场病,服的药似有些副作用,据说都含有一些激素的成分。她过早地发胖了,体形不再象过去那样苗条秀气,显出了蠢笨。因而造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前几天,端丽的一个小姊妹又为文影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在某科研单位工作的,长相很体面,魁梧,健壮,又很斯文,家里也是颇有些底子的。文影很喜欢,可那男的态度却不甚明朗。往来几次后,还是断了。文影很不开心,似有些要犯病的样子。家里人极担心,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散心。婆婆陪她去了一次苏州。回来后jīng神好了点,端丽趁机劝她:“妹妹,你快三十岁了,不要拖的太久了。”

    “我也不想拖,可总要找个称心如意的。”

    “当然。但眼光稍稍放平一点,要实事求是。”

    “什么叫实事求是?我的要求并不过高,对男的条件总要对得起我自己才行。”

    “那自然。不过,身外的条件究竟是次要的,主要是看人品。”

    “人要好,条件也要好。”

    “条件不是主要的,还是要感qíng好。”端丽想起文影曾经过的爱qíng波折,她应该懂得势利眼的可恶。怎么还如此看不破,实在是白白病了一场。可端丽却忘了多多—她让多多与那位工人出身的男友断了关系。她对多多说:“凭你现在的条件,可以随你挑,随你拣。”果然,多多找到了个极好的:父母在国外,早晚要出去接受遗产。

    “条件为什么不重要?”文影说,异样地盯着端丽的眼睛,“你当初不也是看着我哥哥有钱才嫁过来的?”

    端丽的脸刷地红了:“妹妹,你可不要这样说话。我跟你哥哥享了福,可也受了苦。‘文化大革命’……”

    “爸爸不是补偿你了?给了你那么多。我这个亲身女儿也不过比你多一半。”文影刻薄地说。

    端丽脸白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她站起来转身就走了。回到家里,她不由得哆嗦了起来。原来小姑这么在看待自己。当然,她和小姑的这类纠纷,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常常发生。虽没有这么粗鲁地面对面拌嘴,可私下却没少生气。可这会儿,她感到不习惯,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小姑。她一整天都憋着气,胸口起伏着,焦灼地等待文耀回来,好向他倾诉一切。然而她等不及了,等多多下班回来,统统告诉了多多。多多是任xing惯了的,一听气得火冒三丈,一定要找小娘娘去讲清楚。端丽说过之后,气平了不少,倒反劝起女儿来:“算了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多多不想算,找着机会把话说给娘娘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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