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_王安忆【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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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有了舞会以后,端丽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准确地说应该是恢复了这习惯,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她都是这么着的。十点钟才起chuáng,喝一杯咖啡,两片夹心饼gān当早餐。也不换衣服,只穿着睡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最怕这时候来客人了,于是感到房间不够用,就去找婆婆商量。

    “姆妈,‘四人帮’打倒有两年了,我们再去催催房管处,把楼下的房间要回来,可以做客餐厅。现在,爹爹、文耀的朋友都来往起来了,没个客餐厅不方便啊!”

    “这几天,你公公也在叨咕这件事,不晓得能不能要回来呢,下面人家不知足得很,条件提得越来越高。也不想想过去住的是糙棚棚。”

    “去催总比不催好吧!”

    公公又去催了几次,房管处迫不得已,加紧与楼下两家谈判,又过了一个月,总算谈妥,楼下人家要搬了。

    端丽想起阿毛娘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倒有点过意不去,买了一只蛋糕,表示恭贺乔迁之喜。阿毛娘不接蛋糕,眼睛望着别处,冷冷地说:

    “还是老板有钱,住洋房,工人穷得响叮当啊!”

    端丽不知说什么才好,站了一会儿,把蛋糕放在已搬上卡车的一张小桌子上,上楼了。她站在三楼窗前,默默地看着一筐筐煤饼、劈柴,一件件破烂的家什搬上卡车。最后,卡车“嘟”的一声,走了。

    她走下楼,推进门去。房间很gān净,地板拖得发白了,墙壁用石灰刷得惨白,墙上还留着一张新崛起的电影明星的画片。他们尽自己所能保护这房子,装饰这房子。她想起阿毛娘说过:他们从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她又想起,当咪咪听说他们原先住糙棚子,老气横秋地说:“作孽!”这时,心中升起一丝歉意,她想,现在他们搬到哪儿去了?但愿不再是棚户区。

    不几天,房管处来人将两间房间打通,恢复原样。墙壁糊了贴墙布,地板上打了蜡。沙发买来了,三人的,双人的,单人的,茶几买来了,宽的、窄的、长条的;立灯、窗幔……都买来了。客餐厅重新建设起来了。

    现在,“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一切,都恢复了。

    当端丽重新习惯了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新生感却慢慢儿消失尽了。她不再感到重新开始生活的幸福。这一切都给了她一种陈旧感,有时她恍惚觉得她退回了十几年,可镜子里的自己却分明老了许多。于是,她惆怅,她忧郁,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她自己都没有意识清楚,也不知这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觉着百无聊赖:宴会,吃腻了;舞,跳累了;逛马路,够了;买东西,烦了。她想gān点什么,却没什么可gān的。这会儿,她倒开始羡慕文光。文光看小说看入了迷,居然学着动手作起小说来。他将他没有勇气实践的一切都jiāo给小说中的东西去完成。这些东西居然发表了一二篇,还收到几个傻里傻气的中学生的来信。他越起劲了,请了长假在家里写作。多少年来苦恼着他的问题解决了,经过这么些折腾,他总算为自己找到了一点事qíng做,这是一桩非常适合他的事qíng。他不再感到空虚,不再悲哀了。开始,认为他是回避,可后来也服气了,他毕竟还能想出来,并能写下来,这也是不容易的。她读过他的小说,那只是一片透明的幻想,倒也给人一种安慰。端丽也很想找点事来做做,她太无聊了。

    在这烦闷的日子里,来来的大学录取通知来了,是全国第一流的重点大学。来来捧着通知的手直颤抖,半晌也没平静下来。其他人的高兴都很适当,不过分。张家并不缺少大学生,只要没有意外事故,每个人基本上都能受到大学程度的教育。到了八月底,来来要报到住校,端丽为他收拾行李。买蚊帐、买chuáng单,买箱子,买卧式的录音机,一眨眼,三百元钱就出手了。她不由想起在那动乱的日子里,为文光、文影整理的两份行装。那时真难啊!多多把一分一分从嘴里挖出来的钱都奉献了。想起这些,端丽疲倦地地坐了下来。光是想想,也吃力,也后怕。当时自己是多么能gān,多么有力量。那个能gān的女人这会儿跑到哪儿去了呢?而且,究竟那个能gān的女人是不是自己呢?她恍恍惚惚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迷失的感觉。她象一个负重的人突然从肩上卸下了负荷,轻松极了,轻松得能飘起来,轻松得失重了。

    人生轻松过了头反会沉重起来,生活容易过了头又会艰难起来。

    来来欢天喜地地去了学校,多多欢天喜地地出了嫁,家里更加冷清了。文耀见端丽闷闷不乐,以为家里客人多,送往迎来的太累了,便提议趁国庆三天假去杭州玩玩。端丽也以为自己是累了,想出去散散心,或许qíng绪能好转。她同意了,并建议带咪咪一起去。

    “人都说咪咪小家子气重得很,怪我们不带她出去见世面。”

    “这孩子命苦,一生下来不久就赶上‘文化大革命’,该让她多享点福。”文耀也说。

    可是咪咪不愿意:“我不去,我要复习功课。这次测验,代数只得了八十分。”咪咪学习很巴结,可是也许学习方式有问题,成绩总是平平。端丽可怜她,认为她大可不必费那么大劲读书。

    “功课回来也有时间复习的。你不是还没去过杭州?”

    “回来又要上新课了。今年升高中要考,代数没把握考一百分,就没希望进重点中学高中。”

    “进不了就不进,我们不和人家争。现在家里好了,不会让你吃苦的。”端丽说的是真心话,她觉得咪咪和来来不同,她不是个读书的料,读起来吃力不讨好,何苦拼命呢!她怜惜地抚摸着咪咪的头发,“你跟着爸爸妈妈吃了不少苦,现在有条件了,好好玩玩吧!”

    咪咪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妈妈:“妈妈,我们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有钱了?”

    “爷爷落实政策了嘛!”

    “那全都是爷爷的钱?”

    “爷爷的钱,就是爸爸的钱……”端丽支吾了。

    “是爷爷赚来的?”

    “是的,是爷爷赚来的。但是一个人用不完,将来你如果没有合适的工作,可以靠这钱过一辈子。”

    “不工作,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咪咪反问道。她从小苦惯了,是真的不习惯悠闲的生活。

    端丽说不出话了,怔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实在不愿去就不去吧。”

    “好的!”咪咪解脱了似的重又埋下头去做功课。端丽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了咪咪一眼,她后脑勺上两根牛角辫冲着天花板,一笔一划都贯注下去,十二分地兴趣和认真。她从来就是这样,gān每件事都很认真,很仔细,很有兴味。她喜欢做事qíng,无论端丽让她gān什么,她都欢天喜地,似乎这些琐事有着无穷的趣味。有一次,端丽让她排队买西瓜,队伍很长,太阳很辣,两小时之后,端丽才去换她。她汗流满面,却兴致勃勃。看到妈妈高兴地说:“只有九十八个人了。”九十八个人仍是一列很长的队伍,但总是在慢慢地缩短,接近目的地了。咪咪从小习惯的是在日头下,流着汗,一小步一小步地接近目标,获得果实。这十年的艰苦岁月,在咪咪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岁月,毕竟不会烟消云灭,逝去得那么彻底,总要留下一些什么。要想完完全全地恢复到“文化大革命”以前那qíng那景,是不可能的。端丽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好象是安慰,又好象是悲哀,她对杭州之行的兴趣淡漠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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