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_王安忆【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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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咪,你又拿我的东西。没有语录包不能进校门的呀!」

    端丽只好放下梳子,帮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后面找,她最小,却最懂事。最后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赶紧声明。

    「不是你,难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检查着里面的语录,老三篇等宝书,这是他们的课本。去年年底划块块分进中学,每天不知在学什么,纪律倒很严,不许迟到早退,多多这样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学校少说话,听到吗?」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随他的去,你不要响,别回嘴,听到吗?」

    「晓得了!」多多下楼了。她很任xing,不肯受屈,端丽最替她担心了。

    「妈妈,我走了。」来来也跟着下了楼,他还在上小学,很老实,不大会闯祸。

    这时候,端丽才能定下心继续梳头。她的头发很厚,很黑,曾经很长很长,经过冷烫,就像黑色的天鹅绒。披在肩上也好,盘在脑后也好,都显得漂亮而华贵。她在这上头花时间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红卫兵来抄家时勒令她在十二小时内把头发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当生命财产都受到威胁时,谁还有闲心为几根头发叹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尽快尽好地过去。只是从此,她再不愿在镜子前逗留,她不愿看见自己的模样。匆匆地梳好头,匆匆地刷牙、洗脸……她gān什么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过去,她生活就像在吃一只奶油话梅,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点儿,再含上半天,细细地品味,每一分钟,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着的这碗冷泡饭,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体味,只求肚子不饿,只求把这一顿赶紧打发过去,把这一天,这一月,这一年,甚至这一辈子都尽快地打发过去。好些事,她不能细想,细想起来,她会哭。

    「妈妈,我到楼下后门口站一会儿好吗?」咪咪请示。

    「好孩子,在家里。妈妈煮好蛋,帮妈妈剥蛋壳。」端丽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邻居孩子接触。一旦有了纠纷,吃亏的总是咪咪,碰到不讲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咪咪没有坚持,有些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这孩子会叹气。她走开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端丽洗碗,扫地,揩房间,把ròu洗gān净泡上酱油炖在沙锅里,别一个煤气煮jī蛋。

    「妈妈,」咪咪从窗口扭过头来说,「『甫志高』又来找小娘娘了。」

    「噢。」端丽答应着。「甫志高」是小姑文影学校里高她两级的同学,长得和电影里的「甫志高」活像。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亲开私人诊所,两人都没资格参加红卫兵,逍遥在家,不知怎么开的头,来往起来了。

    「他俩出去了,」咪咪又报告,「『甫志高』走在前头,小娘娘在后边。」

    「咪咪,来剥蛋!」

    「噢!」咪咪来不及地跑了过来。能有点事gān,她很高兴。

    沙锅里飘出ròu的香味,十分馋人。可是,ròu却缩小了。端丽惶惑地看着它们,不晓得该如何阻止它们继续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着一只碗一双筷走到水池子跟前,拧开水龙头冲了一下,收进碗柜。

    「这么就算洗过了?」端丽恶心地说。看他那么懒洋洋的邋遢样子,她不晓得他当年和父亲划清界线的革命闯劲上哪儿去了。

    「并没有油腻。」他和蔼地解释道,走出厨房,顺手摸了摸咪咪的脑袋。咪咪毫不理会,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jī蛋,她轻轻地敲了几下,翘起小手指头,小心地揭着,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qíng很严肃。

    端丽在剥好的光滑的jī蛋上浅浅划了三刀,放进ròu锅,对边上神qíng关注的咪咪解释:「这样,味道才会烧进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涂,妈妈。」咪咪说。

    端丽心里不由一酸,这种菜是乡下粗菜,过去谁吃啊!难得烧一小钵,直到烧化了,也很少有人动筷子。她看了就发腻,可现在居然真觉得香。

    ròu煮好,连同gān菜、jī蛋,有大半沙锅。端丽找了一个样式好看的小碟子,先在底下铺上一层gān菜,然后放上几块方方正正的ròu、一只蛋,送到隔壁房间去。他们原本是同婆婆一起吃的,公公停发工资后,婆婆说分开好安排,就分开了。

    「端丽,你们自己吃好了,让来来吃好了。」婆婆客气着。

    「一点点东西,姆妈,给爹爹尝尝味道。」端丽放下碟子赶紧走了。这么一点东西再推来让去的,她要羞死了。

    她准备吃两天的计划,在中午就破产了。她先用筷子在沙锅里划分了一下,勉qiáng睹三顿,可一顿只浅浅一碗,分到五张嘴里,又有几口了呢!她毅然把碗盛满:要吃就要吃畅,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午饭后,是一天中最清闲自在的时候。端丽松了一口气,打开衣柜,想找几件旧衣服拆拆,翻一条棉裤。找出两条旧裤子,可作里子,又找了一件咪咪小时候的旧棉袄,把棉花拆出来可作心子。材料找全,就坐下开始工作。第一道工序是拆,拆比fèng还难,很枯燥,又急不得。正拆着,小姑文影来了。文影不算十分漂亮,但举止有几分恬静,很讨人喜爱。她们姑嫂以前的感qíng并不怎么好,常为一些小事叽叽咕咕。文影见端丽做了新衣服要和妈妈吵,端丽见文影买了新东西也要和丈夫生气。现在,所有的东西一抄而空,再没什么可争的了。加上文影学校停课,整天很无聊,常来嫂嫂房间坐坐,倒反和睦了许多。

    「嫂嫂,你在拆什么?」

    「两件旧衣服,改一条棉裤。」

    「这件也要拆吗?我帮你。」文影找了一把小剪子,也拆了起来,「棉裤太笨重了,应该用丝棉做。」

    「几斤丝棉都抄掉了,还都是大红牌的呢!几件丝棉棉袄也抄了,全放在楼下,连房间一道封起来。只剩你哥哥的一件驼毛棉袄了。」

    「再加一条厚毛线裤还不行吗?穿棉裤难看!」

    「我老太婆了,难看就难看,随它去了。」端丽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瞎三话四。嫂嫂你是最不见老的。不过,那时你真漂亮,我至今还记得你结婚那天的模样。」

    「是吗?」

    「真的。你穿一套银灰色的西装,领口上别一朵紫红玫瑰,头发这么长,波làng似地披在肩上,眼睛像星星一样,又黑又亮。那时我五岁,都看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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