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晚上,工作组离开了。
父亲的拳头猛一下落在母亲肩胛上。母亲摇晃了一下,随即站稳了脚跟。这一拳一定很重,父亲扼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只希望母亲扑上去咬住父亲的喉咙,像疯狗一样地撕扯。但母亲没有。她抱住我,跪了下来,眼里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我的眼中却喷吐着难以遏止的怒火。
母亲的罪过是把那套军装jiāo给了舅舅。
“阿哥斯丹巴说jiāo了军装你们都有救了。”
“只有你们家的人才怕进监狱而不怕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
母亲哭了。
父亲突然听见我说:“你要再打阿妈,我把你杀了。”父亲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母亲哭得更伤心了,她伏在我胸前,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好心的母亲哭诉的冤屈全是父亲遭受的冤屈。父亲点燃了火塘,过来对母亲说:“不要哭了。”
父亲还十分用力地拍了我的肩膀。
第十四章
从此,舅舅不敢再登我家门前的光滑石阶了。
遇见我们或向人讲起我家的事qíng时,舅舅总是显得悲哀而又惭愧。
我经常看到他放牧的羊子四散在坡上。当然我还能想像出他懒散地躺在山坡上借阳光取暖的模样。他不在的时候,我和母亲会偷偷去看外公。外公依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母亲还和外公用一种特别超然的语言jiāo谈。
“我要求解一件事qíng。”母亲说。
“凡是人的智慧所能达到的我将尽力达到。”
“有一个人是那个妹妹的哥哥,有一个人是那个妹妹的丈夫。”母亲是这样称呼舅舅和父亲的。“向我详述他们聚散无常的缘由。”
外公的声音变了,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在屋子里引起了嗡嗡的回响。母亲以十分平淡的语调从他俩在战场上初次相遇说起,直说到现在。完了,外公吩咐我们自己找取食物。我们吃东西时,他念了祝颂的经文,然后打来一碗净水,丢下一粒粒麦种,仔细端详从麦粒上升起的点:鱼眼似的晶莹气泡。
“前世有两个人。”外公说。
两个人中一个外出,一个趁机勾搭了他的妻子,并偷盗了他家的钱财。那人回来后,就勾搭了另一个人的女儿作为报复。两个人相约决斗。先勾搭人家妻子的那个人使了计,因为他害怕了。他说:“好吧,月圆的时候吧。”当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结果,勾搭女儿的人以为是下一天晚上。他去的时候,他的对手说:“今天十六了。有胆量昨天为什么不举起刀子。”他只好回家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娶了那人的女儿。这样他胜利了,但他没能杀死自己的仇人。
“这是一段必将转到来世的孽缘。”
这个故事讲得我们心惊ròu跳。
父亲知道了,说:“屁话。”
舅舅则信以为真了。
从此他jīng心侍养生产队的羊群,年年被评为先进社员。他还经常修桥补路,并在夏天的早晨早早起来,打掉小路两旁的露水。当村里那个据说当年十分漂亮的女人从麻风病院痊愈出来时,他说他怜悯她的孤独,让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外公曾多次表示要向他传授医术,但他以为自己罪孽深重不肯接受,对外公侍奉也更殷勤了。
外公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死去。他死时我也未能参加他的葬礼。那时我正在外流làng。mpanel(1);
安葬外公时父亲去了。躯体已经gān枯的外公被白布以盘坐的姿态包扎好了,从舅舅和父亲的手里徐徐降入坟坑。坟坑里放置着桶状的棺材。舅舅和父亲又全力在外公头上盖上棺盖。棺盖落下时清丝严fèng,发出一声闷响。这时太阳还没有起来,坟边的新土上凝着轻霜,稀落的鸟鸣声又薄又脆。而外公的灵魂肯定早已升到高处,看着太阳升起,然后把光芒投she到送葬的人们仍然需要阳光来温暖的躯体上。
舅舅好几次对父亲yù言又止。
父亲说:“你算对得起他了。”
“我对不起你。”
父亲“哼”了一声。舅舅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
“除了那件事我是无所牵挂了。”
“还有你的儿子要你牵挂呢。”父亲冷冷一笑,然后踏着寒霜扬长而去。他身后正传来人们往坟坑里填土的沉闷声响。
四年前,舅舅终于离开了色尔古村,去原先待过的庙子里做了喇嘛。
第十五章
舅舅终究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就要启程回城了。
父亲带着得意的神qíng望着我,他对母亲说:“看看你们家族的人吧,哪一个曾经有过出息?你看我儿子。阿来是我们若巴家族的人。所以你哥哥不好意思来看他了。”说这种话的要不是我父亲,我会用拳头让那脸得意之色消失得千gān净净。
但我只能别过脸对母亲说:“告诉舅舅,下次回来我到庙子上看他去。”
父亲哼哼一声,站起身来,上楼睡觉去了。
这时一个模样清秀的小伙子进屋来了,他吐吐舌头,问:“姑爷睡了吗?”
“睡了。”母亲说。
他坐下来,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只是在我说话时不断地露齿微笑。坐到深夜,他又笑笑,站起身来走了。
母亲说:“这就是你舅舅和麻风女人生的娃娃。”
第二天早上,我这个表弟又来为我送行。
我请他原谅我父亲的乖戾脾气。他清清慡慡地一笑,说:“亲戚们的脾气我们都是知道的,雍宗姑爷就是那个脾气,心xing高傲的人都是那个脾气。”他还说,我的父亲比他的父亲聪明。
他的话使我心中宽释了许多。
最后,他拿出一架照相机,要和我合影留念。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邮寄的没有附信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他的合影;一张是舅舅身披袈裟的照片。我没有留意自己的形象,那形象里肯定留有父亲那种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看得过于严重的痕迹。表弟那一副单纯的笑意叫我想起早年舅舅的笑容。照片上的舅舅却瞪呆了眼,木然地张开了嘴巴,似乎到了老年,才意识到人生的复杂,对世事感到茫然。
舅舅和父亲已经老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