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盯了母亲一眼,那只苍蝇就落了下来。
父亲突然叫我拿来书包。他耐心地替我削尖了铅笔。说:“拿着,我念,你写。”父亲一边抠着头皮一边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我的第一篇作文。这篇文章是这样的:我敬爱的舅舅斯丹巴,热爱最最敬爱的毛主席。
他给人民公社放羊。老鹰抓走小羊时,他都哭了。我帮他放羊的时候,他看到太阳出来,说就像毛主席一样。他家里有一张毛主席和各民族小朋友在一起的像,他说毛主席是那些娃娃的父亲,我们就像那些娃娃一样。他以前学字为了念经,现在,他写了歌颂毛主席的诗……
写到这里,父亲叫我把作业本贴在墙壁上,在那里抄写印在毛主席像下的汉文颂词。我用正楷抄写,并不时用唾沫润湿笔尖以加重笔画,以使这段颂词和文章中其他部分区别开来。颂词说:“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qíng大,河深海深不如共产党的恩qíng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抄完了,父亲说:“你自己想个文章尾巴吧。”他又对舅舅说:“汉文的文章,尾巴是考究的。”
“不讲韵律?”
“好像不……太讲。”
我的文章的尾巴是这样,“舅舅说,以前我是万恶的土匪,毛主席救了我,我要做人民公社的好社员。”
父亲对舅舅说:“这下你就不会坐牢了。只是杀掉了羊,你就说羊被人偷了。”
“谁偷?”
父亲想了想说:“就说仁钦吧。”
“不能这样。”姨父仁钦说,“你真没有良心,雍宗。”
“他有。”舅舅说。
“不能这样。”母亲说。
“那怎么样?”父亲问。
“我没偷,为什么说是我?”姨父说。
“人家会相信。”
“那就说你自己。”
“说我,我不怕。”父亲颇为自得地说。“说我杀人有人信,说我偷东西是没人信的,你信吗?仁钦贡波。”
姨父摇摇头。
“那就只有说你了。”
姨父绝望地说:“羊子是大家吃的!”
“那没办法,只有你才有偷窃的名声。”
姨妈对母亲说:“我们倒霉,有你们这样的亲戚!”
“我们”,父亲说,“倒贴给你们家赔羊的工分。”
姨父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好吧。”
在当地习俗中,早已默许了那么几个家族的人有偷窃行为,因为这是他们家族行为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了这样的部分,家族传统才完整。这就是说,人们对你的行为不一定用某一固定不变的准则为依据来评判,更多的qíng况下,你的行为若超越了自己的家族传统才是大逆不道,才是惹人非议的事qíng。比如允许父亲心高气傲,以延续头人家族的贵族气派;允许舅舅和外公的洁癖尽qíng表现,而使其他人生活中的肮脏更加突出;自然也就允许姨父保有他们家族的偷窃习惯,前提是不伤人害命,不翻墙撬锁。
第七章
小说写到这里,我妻子读了,她说你写你舅舅,但感觉起来却不是在写他。她是说我没有给阿古斯丹巴安排一个突出的位置。我对她的意见进行了认真考虑,她至少是身边少数几个愿意我把小说写得引人注目的人中的一个。然后我对她说:“你不是想我把小说写臭的那种人,对吧?”
“对。”
“下次你跟我回家看看,让我怎么把他突出?”我还向她列举了我们家周围常见的那种不为人关注的人物。
她基本上同意了我这种不突出的写法。
她说:“这一来,回家时,不用介绍,我就能猜出谁是你舅舅了,哪怕他不剃光头,不披紫红袈裟。”
我想这是一定的。
舅舅他总是处于某些事件的边缘。就是当他成为当事人时,他仿佛也能找到事件中和流动的时间中的fèng隙,藏匿自己。这当然也是一种生存状态。在这小说进展中断的地方,我发现的不是某种可以归纳的东西,譬如某条经验,某种意绪,抽象的思想可以在其中生长。我只发现了事实,它先于我的叙述,先于思想。亲爱的读者知道,这些事实在我具有完整观念以前就已经产生,并已决定了现在这篇小说的格局.舅舅一生随波逐流,从来没有想到过反抗自己的命运,因为他虔信佛教,相信一切均是前生及今生的因果报应。无论是后来他当上了生产队长还是那个从麻风病院痊愈归来的俄尔江向他敞开怀抱,他都当成命定之数,坦然接受。母亲经常告诉我,要像她的阿哥斯丹巴一样,而不要像父亲有牦牛一样的倔qiáng脾xing。
这是母亲望子成人,同时对父亲表达她的嫉恨的一种方式。
舅舅也常常在父亲不在场的qíng况下,为我的怪异的脾气扼腕叹息。mpanel(1);
正是这种共同的感受、共同的意愿,使母亲和舅舅的关系带有一种yīn谋的味道,使他们举手投足问有一种qíng人般的默契。这种关系肯定增加了我童年那种无所归依的孤独与迷惘,同时还招来父亲深刻的妒忌。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使用了“qíng结”这样的概念来认识母亲与舅舅的那种关系。为此,我要深深地自责。
第八章
我把那篇文章jiāo给村小老师章明玉时,他笑了。
“我们下个星期才开始学习作文”,他说,“题目是《一件有意义的事qíng》。你的文章没有标题,这就是现成的标题。”章老师微笑的脸向我挨近,他口中吐出浓烈的大蒜味和肚腑中温热的内脏的气息,而我不敢把脸避开。从小我就讨厌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做出亲昵的举动。
“阿来”,章老师说,“告诉我,你们家发生了啥子事qíng?”
“没有啥子事qíng。”
老师是四川人,我也用四川话回答他。
“肯定有啥子事qíng,肯定,不然你阿爸不会教你写这样的文章。”他的一只手放到了我肩上。
“不是他教我的。”
章老师突然嘿嘿地笑了。
“是”,我被这笑声吓住了,“是他教我的”。
他满意地直起身来,仰身倚在那把永远在吱吱嘎嘎呻吟的粗笨的木椅上面:“现在,把啥子事qíng都全部讲给我听。”
我就把全部事qíng都讲给他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