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师这样的好学生,从小到大都是大人教训孩子时推荐的榜样,就算是长相好看甚至妩媚的,也不会有男生主动上前表示什么。优越地位养成的骄傲又不允许她主动向人家表示什么。高中里,男女生,尤其是女生,大多谈了恋爱,成双成对的。老师批评起来,也总是拿她作正面的例子,她却不像过去那么喜欢老师的夸奖了。老师的夸奖非但不使她骄傲,反而感到自卑。乡下的女孩都成人早,她也知道,有些女生都有过了和男生的经验,甚至有一二个悄悄去了邻县医院堕胎。宿舍里,女生们因要避着她,用暗语jiāo流避孕的措施。她们的表qíng并无半点羞耻,而是一种得意。她心里,其实是相当落寞的。现在,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白马王子,那样坚决,肯定,甚至带些蛮霸地,攫住她了。当他扶她坐在chuáng沿,从口袋摸出两片药片,用矿泉水喂她吃下,她没有一点疑问,也没有抗拒。凭她从同宿舍女生隐晦的只言片语,她猜想这是避孕药片。她也知道大多数男生不喜欢用避孕套,避孕套而且也不安全。她顺从地由大王摆布。有几次,两人的眼睛上下相对,竟然都很平静,也有一种陌生,好像在问:你是谁?这初次的经验并未达到她原先预期的,出自一个爱读小说的女学生的làng漫想象,以为的如胶如漆,相亲相爱。其中似乎有太多的技术和cao作的成分,占去了大半的注意力。他们并没有因此而亲密起来,甚至于未来的叶老师都不大能确信,他们的关系就这么决定了。这个人,自从与她有过这样的肌肤接触后,就变得缄默起来,再没有头一次在县城街上邂逅时的滔滔不绝。她发现,他们彼此远远谈不上了解。可是,她依然对这个经验感到满意。尤其是在事后的回忆中,这个经验又渐渐填入了她的那些làng漫想象,变得亲密了。
大王探亲结束回部队,就没有来信。她不是牵挂,也不是想念,而是觉着做了一场梦。这个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显得那么不真实。等到她差不多把这个人放下了的时候,他就又来了。她坐在他的摩托车后边,随他来到他家,又到了那个属于他的院落里。房子还是畅dàngdàng的一座,孤零零的一张铺,墙上的世界地图还在,略微huáng旧一点。他们依然是在地图下面做了那事。这一回,他们彼此都比一年前激动了些,因为动了yù念。紧紧箍着对方的身体,从男欢女爱中生出了些真qíng。可是大王回到部队上,依然没有信来。对于他在徐州那边的生活,叶老师无从想象,于是也不去多想。到了再下一次探亲,大王又出现在跟前,虽然是有意外的惊喜,但似乎也在预料之中。直到他正式退伍,将房子翻盖,装修,不等涂料gān透,便将她娶进了门。此时,她已经从二年制的师范专科毕业,在镇上小学做一名公办教师。她对他依然谈不上有什么了解,但四五年的等待有了确凿的结果,就可证明这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于是,再无他想,铁心跟定他了。
在一爿私人小旅馆里住了三天,等战友出差回来,战友却音信全无。他们是在江苏的地界上,一条无名的街市,临一道龌龊的河,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流来。街上多是木器工场,单间的门面,一户挨一户。伸进头去,见里头无限深长,就像一条甬道,黑dòngdòng地摆满体积庞大的家具坯子——一种嫩红色的材质,打成仿古的款式。甬道尽头又亮起来,因通向后院,木匠就在那里做活。后院中的一个,就停了他们的车,是旅店老板给找的地方,大王与他说是车坏了,要找人修。老板并不细究,立刻去jiāo涉,然后引他们的人去停车。街的尽头,有一家冷轧厂,机器日夜轰鸣,冷却水直接从河里抽起,又直接回到河里,这条河的污染全是因为它。厂里用了些外地的民工,所以,他们这四个外乡人在其间出没,就并不显得突兀了。可他们还是很少出门,大多时间是在这旧板壁楼的二楼房间内打扑克。这座二层小楼不晓得有多少年的历史,杉木壁被河水与cháo气浸润成朽烂的深黑色,歪斜着,后屋檐马上就要倾到河面上。瓦也碎了,fèng间长出品种多样的糙,一只野猫又在上面刨抓,将瓦行刨乱。从外面看,就觉得这小而腐朽的楼盛不进四个血气旺盛的青年,单是重量,就足够压坍了。可是,偏偏就装下了呢!你看,那古式的,明清风格的,木窗户支起了,探出头,向底下河里吐一口唾沫。抓紧时间看清楚,数一数,里头正是四个人,围一张方桌。那破板壁就好像胀起了似的。河边的几棵柳树都落了叶,赤luǒ的枝条垂下,在灰色的河面划出疏淡的影。朔风chuī来,河水带着影动一动,有些像冷粥上面结的膜。楼下前客堂辟出半间,是个剃头铺,光顾的客人都是老人,剃光头。剃头师傅在刮刀布上来回地光着剃刀,声音传上楼,楼上的人就笑,说是“磨刀霍霍向猪羊”。想到刀下的老头成了猪羊,就又笑。他们都年轻,兴致又好,就觉着世界上有许多好笑的事。他们笑这河水的肮脏腥臭,河边倒伏的破船,河上的石桥——三步跨过去的一条横搭的石板,还正经八百地叫个“善人桥”,这才叫“欺世盗名”!他们中间那个比较年长老练的说,“磨刀霍霍向猪羊”也是他的妙语。
大王兴致很高,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扑克玩法,还是争上游,规则也不变,但是输赢却是反过来,牌脱手算输,手中牌越多越是赢。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一旦打起来就全乱了套。比如,原先是要计划着出牌,现在谁都不愿出,哪怕是一张小二子,也没人敢要。一圈下来,还只有庄家的小二子在台上,再怎么打下去?于是,修订规则,每个人必出牌不可,出不来牌的,就由他开始下一轮。出牌的问题是解决了,大家也都变得很吝啬,只肯一张一张地出牌,再不肯出对子,更不肯出三带二,四带一,一条龙,姐妹花,生生将一副整牌拆成零碎。因此,牌局就进行得很慢,而且很闷,老半天也打不完一局,就好像在集体怠工。可大王非bī着往下打,不让停。终于有个人打着打着瞌睡了,头碰在桌子上,红出一个包,大家就都笑。大王忍住笑,说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外国的一个农场,农场主为决定继承权给老大还是老二,想出一场奇怪的竞赛,就是让兄弟俩赛马,但不是比快,而是比慢。于是,两兄弟全都伫步不前,没法得出分晓,就当父亲要取消继承权,谁也不给,千钧一发的时刻,两兄弟翻身下马,小声商量一下,然后又翻身上马,扬鞭拍鞍,飞也似的向前驰去。大王让大家猜,这两人商量的是什么,为什么一变而为快马加鞭?三个人面面相觑一阵,大王说出答案:兄弟俩换了马。先是愕然,接着便一片声地赞叹起来。大王将牌剁齐,重新发牌,宣布了第二种玩法。还是争上游,但不是大牌压小牌,而是小牌压大牌。这倒不算太出格,只要耐心转脑筋,可问题是,大王说要读秒,每人出牌不可超出三秒钟,难度就上去了。大王说,这是训练他们正反切换的思维能力,而且——大王说,这里面还藏着一个道理,什么道理呢?就是大和小的关系。大就是小,小就是大。这回他们不大能明白,大王宽容地笑了,说,这个道理对你们可能太深了,但我还是努力地解释一下。他从牌里挑出同种花色,方块,依次排列——A,2,3,4,5,6,7,8,9,越来越大,是不是?再继续大上去,10!他指了牌上的“10”字——看没看见,个位数这一档里,“9”忽然就变成了“0”,“9”和“0”谁大?你们会说因为进位到十位数上了,可十位数上也只是一个“1”呀?“1”和“9”谁大?再继续大上去,11,12,13,14,15,16,17,18,19——好容易又有了最大数“9”,可大上去一格,又变成“0”——“20”!终于把十位数增到“9”,个位数也增到“9”,然而,请注意,然而,一眨眼功夫,老母jī变鸭,“99”变成“0”加“0”——100。毛豆问了一句:那么一百不是比九十九大吗?大王很高兴能有人提出问题,他爱惜地看了毛豆一眼说:很对,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那个问题,“九”和“零”谁大?“九”和“一”谁大?这下,连毛豆都没问题了。大王就像一个魔术师,大王就是一个魔术师,将司空见惯的事qíng变出一个新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