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车人中的大王不同寻常,读过许多书,很会思想。毛豆对辖制他的大王的喽罗二王、三王不要命地反抗,反而使大王暗中喜欢起他来。车开到外地—家饭馆前,停了下来,他要回去,劫匪不让他回去;他的车在几天里被大王找到买主,得来的钱分成四份,大王给他一份后才放他回去。大王说这份钱是毛豆应该得到的。放他回去之前大王还叫二王、三王分别向他敬酒,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三王将喝gān的杯底朝他照—照,说:“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生平安。”
韩燕来,也叫毛豆,一个上海北郊的男孩,在家中是老小,又是父母中年时生的,人称“奶末头”,家中人都娇宝他。他高中毕业后,断断续续地打过几份工。其间也与同学商量,合伙做生意,自己做老板。但这只是停留在商量阶段,刚出校门的人总是好高骛远。他多数时间是在家闲着。后来比他大八岁的姐姐替他在驾驶学校报了名,还为他付了学费。几个月后他考出驾照,开起了出租车。
毛豆的车行驶在市区夜晚流丽的街道。他有些目眩。他还在人生的嫩尖上。夜晚给城市罩上了,或者说是揭开了帷幕,有多少意外的剧qíng上演啊!夜晚的客人形形种种,但给他深刻印象的是午夜,凌晨,穿着黑裙,长发遮面,血红唇的小雌动物。有一回,—个小女鬼被一个壮大男人携裹着上了他的车,两人在后车座就没—刻安稳。他的车开不直了。在他们乡下人的观念里,像他这样的童男子,都是贵人,gān净得很。平时在家中,母亲姐姐的内裤都是让开他的衣服,晾晒在—边的。现在,他却被来路不明的人欺侮了。后来,这种事见多了,他的反应就没有第一次qiáng烈了,倒也不是见怪不怪,而是,似乎他已失了贞cao,不那么在乎了。这城市的夜晚,就是如此地,一点一点地剥夺着人的廉耻。
圣诞夜,不再是小女鬼的天下,或者是小女鬼都化了人形。毛豆的车在圣诞夜里穿行,生意好得很。在去外滩的路上,又有人扬招,上来三个男客人。车子漂亮地调头,轮下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上三个客人不由得摇动了一下身子,又赶紧抓住顶上的把手,坐好了。这使毛豆觉得有点好笑,笑他们就像从来没坐过车。没过多久他就不觉得好笑了,他被迫从驾驶座上下来,其中一个客人驾起了他的车,平稳地起动,加速,开得比他还漂亮。他遇到打劫了。
劫车人中的大王不同寻常,读过许多书,很会思想。毛豆对辖制他的大王的喽罗二王、三王不要命地反抗,反而使大王暗中喜欢起他来。车开到外地—家饭馆前,停了下来,他要回去,劫匪不让他回去;他的车在几天里被大王找到买主,得来的钱分成四份,大王给他一份后才放他回去。大王说这份钱是毛豆应该得到的。放他回去之前大王还叫二王、三王分别向他敬酒,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三王将喝gān的杯底朝他照—照,说:“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生平安。”
毛豆揣着钱一个人来到了常州火车站广场,在人流中有点懵懵懂懂。出租车变成了这一包钱,他回去后如何向搭档解释,如何向公司解释,还有劫车人,他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想到回家,并没有使他高兴。他闲逛着,没有马上回去,直到第二天的晚上才去火车站的售票处。他仰头在车次表上寻找自己要乘的一班,忽然背上一紧,受到了某种感应,他浑身一激灵,不由得回过身。身后不远处立了三个人,真是又熟悉又陌生,他的嗓子眼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大王,二王,三王,他们准备沿铁路线旅行,这一站是往镇江。半小时以后,毛豆同他们一起,乘在了上行的火车。
以上是毛豆过去的生活,小说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毛豆跟着劫车匪开始过上了一年的黑道生活。
大王是黑道里的思想家,曾经当过兵,不喜欢女人,滴酒不沾,喽罗们听大王演讲,是最为沉静的一刻;二王没有家,学过轻功,会爬墙,能够爬上几十层的高楼,在空调机上落脚,倒悬身子进入气窗;三王也没有家,票贩子出身,能眼光六路,耳听八方,察言观色。毛豆也比较了他们的开车风格,大王身手不凡,沉着,流利;二王野,无所阻挡;三王的车风有些接近大王,有控制,灵,随机应变,但总归不如大王的手笔大。而毛豆尽管是开出租车的出身,但开车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他们劫车就像游戏,玩笑一样。搭上人家的车,与车主谈笑风生,然后途中下车小解,诱发车主也下车小解。然后乘其不备,“啪”地将车门一关,车一溜烟地开走。
毛豆想离开他们,但又鬼差神使地离不开他们。毛豆的家yīn盛阳衰,父亲与哥哥都有退让的xing格。毛豆从来没有领受过男xing的权威,现在他从大王的眼光里感受到了。大王说,中国人有一句古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天经地义。什么人能成胜者?qiáng者。天下山河,民生民心,理当归qiáng者才是上策,难道还要归弱者不成?什么又是qiáng?大王以为有两条:一为勇,一为谋。大王说话喜欢引经据典,有思想的威慑力,也有男人的从容不迫,还处处照顾他,这些都吸引着毛豆,也使失去生活目标的毛豆感到跟着大王有安全感。
大王经常给他们三人做训练思维的游戏。比如“叙事接龙”,由一个事端,一节一节往下走,看谁能走多远,又看谁能刹住尾。大王开了一个头,有点像侦探小说的开头。二王接了下去,然后是三王,然后是毛豆,再回到大王这里,第二轮开始。谁接得好不好,看大王的表qíng就知道。二王说,刑警到宾馆探头录下的影像搜索,搜索到几个模糊的画面,仔细辫认,忽然就觉得面熟。是谁?大王拨声问道。三王接着说,是本地高级领导人与女主持人。大王靠回到椅子上,吁了一口气,几双眼睛都看着大王,显然大王是失望了。大王叹息道,错是没错,可毕竟不高;高官与电视人瓜葛,是典型的小报风格。
有一回大王独自一人去寻访战友,留下他们三人和车。他们三人去集镇的一家饭馆吃饭,吃罢饭出来,饭馆服务小姐见他们有车,就对他们有点意思了,要让他们捎她一程,到了她说的目的地也不肯下来,要跟他们在一起,最后她被赶下车。大王听了他们的汇报就说,这车留不得了,越早出手越好。车上最忌什么?女人,女人身上带血,兆血光之灾。
大王马上要走,叫他们在宾馆里等他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他要不回来,就到枣庄火车站等他,再等二十四小时,他不到,就往济南火车站。毛豆说,明天再走行吗?大王的眼光几乎是慈爱的,他对毛豆说,天下有—种糙,叫含羞糙,手指稍一触摸,叶子立即合起来,我们都是含羞糙。
大王与他们三人分头行动,其间他们三人在“魏家桥”市镇上的剃头铺子住过—夜。那
个在前两天为他们剃过头的铺主见他们来看他,非常热qíng,要留他们喝酒住宿。他们不好意思,去买了一些熟食,—瓶洋河酒;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敬意,也是做客的礼数,买了—件礼物,—条小狗。晚上喝好酒以后,客人睡里屋,铺主睡外屋。但睡到半夜他们三人出来了,因为三王发现了铺主藏在里屋画片后面墙dòng里的一卷钱,就把它拿走了。他们以为铺主熟睡着不会在此刻醒来,偏偏铺主长着类似蝙蝠一样的器官,能接受空气震dàng的音波,他睁开眼睛,见客人要出门去,不由得说出一声,别走!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声“别走”会引起如此迅疾的反应,连他们三个人,包括二王自己都想不到,二王的出手如此之速,就好像预先勘察过似的,他一搭手,就抄起镜台上的剃刀,送进铺主的怀里,小狗“叽”一声跳下chuáng,仰头看着它的新主人,铺主脸上留着殷切的挽留的表qíng,眼睛,陡地深陷下去,一下子没了底。三王和毛豆一起拉住二王的手,结果却是二王将剃刀再往里送了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