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枭雄_王安忆【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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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停下,车门拉开,他们将燕来往外拽,而燕来抵死不从,脚钩住座椅的铁脚。到底是有拼命的心了,那两个人都搞他不过,脾气也上来了,七手八脚地,燕来的身子就拖出车门一半,另一半却死死不肯出来。此时,燕来也不考虑为什么不肯出来,只是一心要与他们抵抗,不让他们得逞任何事qíng。他们一个拽燕来的胳膊,一个到另一侧车门,企图将燕来的脚从座椅的铁脚上扯开来,向那头送出去。不料,上来就挨燕来一脚,正踢在脸上,火了,抛下原先的战术,抱住燕来的脚就往外拖。这样,燕来就好像在上古代的大刑:车裂。一时间,双方都忘记了真正的目的,混战成一团。开车人已下车,没有参加,静静地在一边。撕扯中,燕来封嘴的布带松了,他仰脖大叫:救命!这一声在空旷的静夜陡地散开来,就不显得响亮,但还是吓着了劫匪,那开车人都似乎动了一下。他们忙着去堵他的嘴,却又扯落了封眼的布带。燕来不由得静了一下,因看见了天空,满天星斗,几乎像倾倒下来。那三个也怔一下,有一时,双方都停了动作,互相对视着。但仅只是一瞬间,立刻,更激烈的争斗开始了。这一回,燕来不仅是嘴和眼,连脖子都被扼住。燕来感到窒息了,他想,他这一回一定是要死了,可是却没有,他的手脚还在抓挠,甚至于,又喊出一声“救命”。他有些糊涂,不晓得这几个人的用意是什么,似乎,并不真地要置他于死地,难道三个打不过一个?他燕来有这么勇武吗?这晚上的经历简直是一锅浆!燕来完全判断不出他究竟遇上了什么遭际。糊涂中,他被重新推进了车,这时,连那开车人也挤进了后座,两边车门关上,黑着灯。虽然燕来的眼睛已经解放了,可他只看见四面都是黑幢幢的人头的影,紧紧地bī着他,粗重的喘息喷到他的脸上,扑辣辣的。从方才的身体较量,以及现在簇在一起,发出的热量,燕来感觉他们都是年轻人,与他的年纪差不多。燕来的嘴也自由了,可只是喘息着,说不出话来。他们四个人沉默地挤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车座内,在即将拂晓的时候,qíng形十分古怪。经过半夜的行车以及搏打,此时坐在这里,似乎不晓得该如何继续下去。停了一时,终于,三人中的一个发话了,他说:我们谈判。

 燕来立即顶一句:我不认识你,有什么好谈!那人又说:你要懂江湖上的规矩。燕来又顶:什么江湖不江湖,我不要懂!那两个见燕来这样嘴硬,威吓道:当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燕来高声道:你当心,当心吃花生米!他忽然变得无比大胆,置生死不顾。这一夜蹊跷古怪的经历已经锻炼了他,他落在这么个暧昧不明的处境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主张谈判的人,此时却轻轻一笑,显示出首领的风度,倒使燕来静了下来。他笑了一声,说:我们不主张bào力,取人xing命是最下策,上策是——燕来bī问道:是什么?那人又一笑,神秘地收了口。燕来不由得感到有一股深奥莫测的气氛,渐渐充斥在这个狭小的气闷的空间。大约是到了黎明前的时刻,星月都收了光,湿润的黑暗从四边涌入。停了一下,那人接着说:西楚霸王,你知道如何败给刘邦的?垓下之战是如何输的?燕来,及那两个喽罗——燕来在心里这么称他们,这三个有些听入神了,黑暗中,一片静寂——败在四面楚歌!那人说。当时,楚军被汉兵围困几十重,楚霸王不惊;军中弹尽粮绝,楚霸王也不惊。可是,四面楚歌响起,楚霸王大惊,他怎么说?他说:“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什么意思懂吗?燕来听出他说话声里的笑意,有一些讥诮,却并不叫他生气呢!他和那两个喽罗都回答不了,于是,说话人又继续下去——其实是怎么回事?是刘邦让他的人一并唱楚国的歌,动摇军心啊!楚霸王就晓得,大势如长江东去。

 一时上,燕来几乎忘记自己的处境,那人的一句结束语却唤醒他来:所以,有识之士讲的是攻心——诸葛亮的“空城计”,也是攻心术,大兵压境,城中空无一兵一马,诸葛亮如何?敞开城门,独自端坐城墙头上,抚琴唱歌,司马懿不由得望而却步,不晓得城内是怎样的千军万马,伺机待发!迟疑良久,一步一步退远,撤军!不用一刀一枪,不战而胜,这就是上策。这bī仄的车后座,成了书场,肃静着,听那人抑扬顿挫地讲演。他说的是北方普通话,但带着一种柔软的口音,不知来自天南海北哪一处;音色是明亮里含有稍许喑哑,挺悦耳;语速较快,却又不减从容。他显然也很陶醉自己的叙说,一开头,就有些收不住。可是,切莫以为他会迷失方向,不会!他说完“空城计”,又说“糙船借箭”,还说了一段刘备,这就说到了用人的术略。正讲到海阔天空,忽然话锋一转,说:我们不会杀你——又回到主题——要杀早杀了,何苦冒了风险带你走这大半夜,一夜都快过去了,你们听——这三个人就都侧耳听,什么也听不见。他沉静地说:这就是夜声。你们以为什么声音都没有就是没声音?大错特错,声音和世界上一切物质一样,应该说,它也是物质,所以,就合乎物质不灭的定理——所有的声音,一旦发出来之后,就永远存在了,有时候不过是沉淀下去,像河底的泥。夜晚,就是声音的河底。这个话题比较费解,因此也就比较乏味,听的人都有些犯困,燕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这也表明他已经不那么紧张,放松下来,意识也变得朦胧,朦胧中只听见一个声音汩汩地流淌着。这瞌睡其实仅止一分钟,燕来忽然无比的清醒,因为他听到一个字:“车”!那人在说他的车。他说,物质不灭的定理里面还有一条,就是物质会转换成为另一种形式而存在,比如车,桑塔纳车。燕来一个惊醒,竖起耳朵——车可能转化为钱。钱——燕来脱口道。是的,钱!钱这一种物质,是最为灵活的形态,就像什么呢?他沉吟了一下,像水。

 关于物质的话题从抽象进入的到具体了,那就是燕来的车。此时,燕来的意识显然有些混乱,以为这车是一桩与他无关的,存在于大千世界万物之中的一件物质。他与那两个人静静听着头的调配——你看,燕来心里也称他是“头”了,头说,这车,倘若能找个好买主的话,六七万应该不成问题,他们四个人,每人都有份,要分,各人至少可得一万五,做个小本生意什么的也行,要不分,合在一起,也许倒可以做些事业。那两个都说:合在一起。头就问:你呢?这个“你”,自然是指燕来。燕来有些醒过来,说:我又不是你们的人!头说:我们不排外,一视同仁。燕来又有些糊涂,但却力图清醒:我总归要回家的。那两个就笑,头阻止了他们,说:没问题,钱到手你就可以回家。燕来又问:那么车呢?这一回,连头也一并笑了:车卖了呀!不卖哪里来的钱呢?燕来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可是车是我的呀!头就问:这车是你自己的?燕来解释道:是公司租给我的。头说:那么还不是你的。燕来说:只要我向公司上缴费用,这车就归我使用。头说:那就是说,你只有车的使用权。燕来老实坦白说:我和老程共有使用权,老程和我搭班开这辆车。头说:事实上,你只有一半的使用权。是的,燕来说。头用一种惋惜的口气问:这怎么能说是你的车呢?可是,它归我开,就算是我的,燕来辩解着。自己也觉着自己的辩解软弱无力。那两人就笑,头虽然没笑,可燕来却能感觉到他怜悯的好笑的目光。其实,燕来根本没看见过他,完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目光。现在,应该临近天亮,可是却更黑了,也许还因为人到了下半夜,头脑都是昏然的,视力也就模糊了。最后,燕来丧气地说:我要没了车,怎么向公司jiāo代?头用启发的口气说:你难道就没想过怎么向我们jiāo代?听到这样奇怪的逻辑,燕来简直想哭,不料却是笑了出来: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和你们签过合同吗?头说:现在,我们不正在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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