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 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象闹水的时候。 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 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 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亮着,象两颗星星。
回家吧。 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 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 回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 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 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说哩! 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说?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 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 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 小翠子提起糙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老实人靠得住。 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 文化说,又加了一句, 那还不管。
小翠说: 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 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 十二月 ,也不知 十二月 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的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糙抖索了一下。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牵挂个美少年,知心人难见,相思对谁言…… 她哀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
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这倔老头才怪,谁送他饭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饭,他便真成绝户了。可是捞渣给送去,他便为难了。看看那张小脸,不收就觉着不过意。
捞渣会的拉呱了,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
吃过了吗? 他问鲍五爷。
吃过了,你哪? 鲍五爷搭理他。
吃过了。
吃的啥饭食? 鲍五爷问他。
吃的面条子。
不孬。
你吃的啥? 他问鲍五爷。
煎饼,稀饭,臭豆子。 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儿。 他拿给鲍五爷看。
是蛐蛐儿。 五爷点头。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爷笑了: 这鬼。蛐蛐儿咋说男女,要说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爷自己默了一会儿神,感叹道: 要论起来,说男女也没错,也是个xing灵。
把它放了吧! 捞渣忽然抬头说。
放就放吧。 五爷说。
一老一小看着那蛐蛐儿一蹦,蹦没影了。
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说 斗老将 。鲍五爷帮着捞渣捋杨树叶子,捋了满满一大鞋壳,一小鞋壳。鲍五爷捂一只鞋,捞渣捂一只鞋,一捂捂两天。捂出来的杨树叶梗子,黑得油亮,比麻还韧。鲍仁远家二小子的杨树叶梗子捂得嫩,拉不过捞渣。斗一个,断一个,斗一个,断一个。急眼了,越急越断。捞渣就把自己的换给了二小子。然后,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个,赢一个,斗一个,赢一个。捞渣输惨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鲍五爷在边上瞅了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问捞渣:
捞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将全换给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 捞渣说。
你输了不难受吗?
难受。
那你还换给他?
我看他要哭了。 捞渣又说。
鲍五爷不问了,看看捞渣,在他稀稀拉拉的huáng头毛上胡撸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自语似地说:
你也该让他,论起来,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听得见一只货郎鼓响: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鲍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东大路上走两步,见有没有送信的来。大前天迎到一回,有两封信,一封是鲍彦海家大小子打金华部队上来的;一封是鲍二爷家的,打关外来的,鲍二爷家里的是那年他闯关东从关外带来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却没有信,送信的只是打这里路过,往大刘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远远地听见有什么在响:叮咚,叮咚,象是一只货郎鼓,渐渐的才看见过来一个人,是个走路的,担着货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后是太阳,红通通的停在大路的尽头,他走在大路上,货郎鼓叮咚叮咚响着。
兄弟,你见没见有骑车子的往这边来? 鲍仁文大声问道。
没有。 卖货的回答。走近过来了,剃得雪青的头皮,黑黝黝的脸膛子,宽肩大膀,嘴唇上的胡子却还没硬,软软地趴着。
大哥,前面的庄子叫什么名? 他问道。
小鲍庄。 鲍仁文回答他,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哦,这就是小鲍庄。 小伙子说,和鲍仁文齐着肩走,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
怎么,你知道小鲍庄? 鲍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鲍庄的名声可响哩。都知道这庄上人缘好,仁义。 小伙子说。
哦。 鲍仁文不再问了。
小伙子东张西望着,早有几个小媳妇听见货郎鼓声音,探出头来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让我挑个顶针儿。 有人喊。
回头一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台子上走下来。她huáng白的皮肤,头发在脑后随随便便窝了个纂,耳朵边上散落下几络头发。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象就前后披了块布,闪闪忽忽,飘飘dàngdàng,结实的身躯时隐时现着。她走到货郎挑子跟前,低下头,在匣子里挑顶针儿,手腕圆圆的。垂下的眼睑上长着密密长长的眼毛,是个毛呼眼。
收工啦?大文子。 她招呼鲍仁文。
买针啊?二婶子。 他招呼鲍彦川家里的。
又来了几个媳妇儿,要买针头线脑的。鲍彦川家里的,挑个顶针儿挑个没完了。
他二婶,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银的来。 鲍彦山家里的说她。
我就是买根针,也要挑个可心的。 她回答,耐心地挑着。 大兄弟,打哪儿来的? 鲍彦山家里的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