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工去吧! 她叫醒了他。他这才听见上工的锣在敲:噹,噹,噹,噹,噹,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里平地,鲍二爷和他挨着趟。他告诉鲍二爷:
她的病见好哩!今天早起清清泠泠的说话哩!
她咋说? 鲍二爷问。
鲍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话都说了。不料鲍二爷变了脸,锨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对啊!秉德。
咋了? 鲍秉德头皮一麻,心里格登的一下。今儿早起,他心里隐隐的,也有点觉着,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
我说老七,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的好。 鲍二爷说。
她今早清泠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 他说,心里 怦怦 地乱跳。
就是这清泠不对啊,她糊涂着倒不怕。 鲍二爷跺跺脚。
众人都围拢过来,纷纷劝鲍秉德回家去守着她。鲍秉德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提起铁锨走了。
他快快地抄着大步往庄里跑。平整过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边。远远的地方有一丛绿树,那就是小鲍庄。他快快地跑着,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里静静的,隐隐传来说笑声。太阳高了,烤得背上发烫。好象有鸟叫。风贴着地过来了,把裤腿灌满了。
他跑进了庄子,庄子里静静的,见不到人。象是有个小孩担着水穿过杨树林子走过来,再一细瞅,又没了。他跑得喘不过气来了,稍稍放慢了脚步,心想:不会有什么事了。这一庄子都静得睡着了似的,能有什么事?一只狗在喉咙里吼着跑过来,几只jī悠闲地散着步,啄着土坷垃。太阳,明晃晃地照着。
他吐出一口气,有点笑话自己疑神疑鬼。这会儿,再跑回湖里去,也不值得了。他掮起铁锨,慢慢地上了台了。
有一只烟囱冒烟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门闩着。他推了推,推不动。里面扛上了。他拍着门,叫 哎——
他叫她 哎 ,她也叫他 哎 。不能象别人那样,叫 孩他爹 , 孩他娘 。没个孩子,连个叫头也没了。
她不应声。
他又叫: 哎——
还不应声。
他急了,砰砰的拍着门,脚上来踹了几下,铁锨头拍掉了。招来一群小孩和老娘们,一起打门,一起叫。门硬是叫顶开了。进了门,鲍秉德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上了,只看见一件海昌蓝褂子在眼前晃悠,地上一把踢翻的板凳。他家里的,悬在梁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放了下来,放平在地上。她居然还有气,没勒对地方。鲍秉德上前一把搂住她放声大哭起来,屋里顿时唏嘘一片。
捞渣早已往湖里去喊人了。不一会儿,呼啦啦来了一大下子人。鲍仁文拖开鲍秉德,上来就做人工呼吸,是那年在中学里上生理卫生课时学的。队长那边就招呼人,整好了凉chuáng,把人抬起就走。
钱! 鲍秉德绝望地叫道, 我兜里半个钱也没啊!
队里给你齐。 队长回头对他嚷。
大伙儿给你齐。 众人对他嚷。他这才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去了。
两天以后,鲍秉德用挂平车,把他家里的推回来了。他家里的坐在平车上,啃一颗青桃,三岁毛娃似的。象是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什么事也不曾有过似的。
耕读老师来动员捞渣上学了。捞渣七岁了,该上学了。
可是文化子已经在公社上中学了。一家供不起两个学生。他大说:要就是捞渣上,要就是文化上。
要早二年,就好办了,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学呢!可如今不同了,文化子不知咋的开了窍,一下子学进去了。从班上最后一名蹿到第一名。小鲍庄只有三名考上公社中学的,他就占了一名。他读书上劲多了。家里没得粮票给他带去吃食堂,他就每天来回跑,二十里路哩,中午带一卷煎饼,泡着茶吃。苦死了。
捞渣也想读书。庄上在学校的孩子,脖子上都有一条红围脖,这就叫他羡慕。他虽然还不知晓这红围脖是啥意思,可他知道是叫人学好的。那天二小子的红围脖叫老师要回去了,因为他和人打仗,把人门牙敲掉了。可见,做了坏事是不能得的,反过来,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红围脖了。
他大说,还是让捞渣读吧,文化子能写个信儿记个帐就算了,回来做活也算是个大半劳力。文化子不gān了,又哭又闹还不吃饭,捞渣便说: 让我二哥念吧,我不念了。
文化子这才收了眼泪,下湖去给捞渣逮了一只叫天子,小翠用秫秫秸编了个小笼子。捞渣玩了小半天,就把它给放了。 它自个儿在笼子里,太孤独了。 他说。他大摸摸捞渣的头,叹着气: 好孩子,过年大一定叫你念。
捞渣不念书了,成天下湖割猪菜,和着一班小孩子。小孩子都围他,欢喜和他在一起。谁走得慢,捞渣一定等他。谁割少了,不敢回家,捞渣一定把自己的匀给他。谁们打架了,捞渣一定不让打起来。跟着捞渣,大人都放心。这孩子仁义呢,大家都说。
捞渣能割猪菜了,鲍五爷却连绳头都搓不动了,成天价只能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一直晒到中午,懒懒起来走回家烧锅。捞渣就不让他走了:
来俺家吃吧!
鲍五爷也不推了。吃长了,他大就逗捞渣: 你老叫五爷来家吃,俺家粮食不够吃了,咋办?
捞渣认认真真地回答: 我少吃一张煎饼,少喝一碗稀饭。可管?
他大这才笑出来,摸摸老儿子的脑袋。
这天,嫁到山那边的大闺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捞渣就到鲍五爷那里去借一宿,和鲍五爷脚对脚地挤一chuáng。鲍五爷偎着捞渣小猫似的身子,说:
捞渣,五爷的被窝叫你捂热了。
五爷,我每天给你捂被窝。 捞渣说。
鲍五爷偎着捞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窝里滚烫滚烫的。话也多了:
捞渣,你来和五爷睡,你大答应吧?
我大最依我了。 捞渣说。
你娘答应吧?
我娘也依我。
他们要说我这老头子啰嗦哩。
不会哩。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烦了。
好日子都在后头哩, 捞渣开导五爷, 二小子每天上学,他说老师说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哩!四人帮打倒了,立马有好日子哩!
捞渣,你想不想上学?
想。 捞渣说,然后又说, 不想。
鲍五爷看出他是想的: 你们学费要几块钱呢?
不少,三块多哩。
五爷给你付了吧。
不能,五爷,你的钱是大伙儿的……
这一句话提醒了鲍五爷: 是的,我吃的是百家饭,我是个老绝户噢!
五爷,你咋是绝户呢!咱都叫你爷爷哩。 捞渣说。
鬼哦,你的嘴好乖哟! 鲍五爷说,过了一会儿又说, 捞渣,你有点象我那社会子哩。
捞渣没应声,睡着了。
眉眼象,脾xing也象。 鲍五爷说。
捞渣睡得安静,连丝鼻息声都没有。窗dòng叫堵上了,屋里黑得伸出手不见五指。
和社会子一样,都仁义。从不和人吵嘴磨牙…… 鲍五爷对着黑暗拉着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