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掏出弹弓,瞄准罐头盒,酒瓶,she出一颗又一颗石子。玻璃碎屑飞溅,马口铁丁丁当当响。
“chuī一下新笛子。”次多就给新笛子挂上红色的丝线穗子,给笛子上膜,并告诉格拉,笛膜是从芦苇中掏出来的。格拉问那么什么是芦苇,你见过吗?次多说我和你一样,但书上说它长在大水边,是像竹子的糙。
于是,格拉说:“聪明的伙计上车chuī吧。”自己拉起车子往前走了。次多绝对相当地聪明,不识谱也没有谱。抬手就chuī出当时流行四方的歌曲。先是电影《农奴》cha曲。后是《北京的金山上》。笛声一路在化雪后变得滋润的山野间飘dàng。将要入冬的山野竟有了初chūn时的那种气息。那样地明朗清慡。融雪水甚至把有些封冻的河面上的冻重新破开,露出一汪汪平静的绿水。白桦,红柳沙棘带着一簇簇huáng色果子倒映其中,美丽,静谧,那么地接近天空。
次多又chuī起一支新的曲子,收音机和有线广播里常播的《牧民新歌》。这是在下坡路上,一段两三里长的下坡路。曲子的前奏却那么舒缓。格拉想放慢脚步,以适应笛子的节奏。但是不行。脑子在膨大,要提着双脚飘离地面。
车子在后面飞驰。
笛声也开始模仿群马飞奔的急促声音了。优美的笛声是多么流畅啊!
车子越来越快。
人飞起来,车子也飞起来,离开路面冲向了河边。
两个孩子腾身而起,尖叫着,比车子飞得更高更慢。他俩得以看到米口袋落在冰上,车子继续前冲,带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沉入了河水中央。然后,他们才摔在了沙滩上面。
两人都晕过去了一小会儿。但又很快醒过来,居然一点没有受伤。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吐掉啃了满嘴的沙子,呆呆地望着对方。米从摔破的口袋里漏到冰上,又从倾斜的冰面流到河里,刷刷作响。
“我死了吗?”“没死,你飞起来了。我死了吗?”“没死,你也飞起来了。”两个人大笑起来。米继续流进河里,那些连环画,木头枪,漂在深潭中央,被一个小小的漩涡慢慢依次吸附到冰层下面去了。那下面,还有他们的车子。
所有这些,他俩——格拉和次多——都忘记了。
“笛子,”次多问,“笛子呢?”“笛子呢?”格拉又问。
两人就在沙滩上狗一样爬着到处寻找笛子。到后来却发现,笛子依然紧握在次多自己的手上。
这次,两个孩子笑得更厉害了,一直把眼泪笑了出来。
(全文完)
狩猎
我们三人是狩猎的伙伴。就像许多身份脾气极不相同的男人因为下棋打牌之类的事qíng凑在一起一样,我们三个偶然凑在一起,并发觉凑在一起总能有所收获,于是就成为长期搭档了。
军分区的侦察参谋,银巴;我;农牧局的小车司机,秦克明。我们打猎的地方行政上属于四川,地理上属于西藏,目前总称为中国西部的地方。但我们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是美国或中国的西部电影中塑造的男人的形象。或许把我们的侦察参谋刻意打扮一番,可以勉qiáng达到这个标准,尽管他打过仗,杀过人,藏族,但也只能勉qiáng。秦克明总像是睡眠不足,青脸青色的样子,而且怕老婆。至于我自己嘛,穿了一身牛仔服,但依然敏感,身体一般,专业给文工团两个民歌手填写冒牌的民歌歌词。
总而言之,我们在我们这个叫做马尔康的镇子上,按照全中国人共同的准则生活,按照镇子上约定俗成的较为特殊的准则生活。追逐猎物使我们忘掉许多,从而获得一些自在、而且超脱的感觉。
每到周末,凑巧三个都在镇上,没有外出,就在电话上相约:“搞一次民族团结吧。”我们使用隐语。千百年来,猎人们都有自己特殊的一套隐语。我们喜欢我们这个隐语中神秘与调侃的味道。何况因为野生动物保护法,几乎我们渴望到手的飞禽走shòu都受到法律保护了。马鹿、黑熊、苏门羚、獐子、马jī、环颈雉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数量稀少,而且善于奔走和飞翔的动物。除非顺便,我们不打那些小猎物。
之所以选用“民族团结”作为狩猎的隐语,也是因为我们各自血缘的关系。秦克明和银巴一汉一藏,我本人则本来就是两个民族亲密团结的成果。
像通常一样,星期六下午,我们把农牧局那辆因换日本轿车才宣布报废而xing能很好的北京213吉普猛开上几十公里,然后藏进树丛。背上枪、食品,还有一个帆布背包沿着猎人小径向深山里进发。四周一片静谧。这种高山森林里几乎没有什么花朵。空气中的清新味道多半来自地上的苔藓以及云杉细密的针叶。这天似乎一切顺利。脚下的小径隐约可辨,上面布满松软的苔藓。这说明,以前曾有猎手云集的小径沉寂已经两三年了。后来,在树林变得稀疏的地方,出现了黑色圆润的新鲜獐子粪便。不开玩笑的秦克明也开起玩笑来了:“你,”他是指我,“闻闻是公的还是母的。”我说:“是母的也不会给你打那种电话。”看着他的脸色黯淡下去,我意识到不该这样来打趣他。
沉默一阵,就看到了那个棚寮,那个以前许多猎手相继过夜,相继修缮过的棚寮。它有结实的白桦木的柱子,厚厚的苔藓和严密的杉树皮的棚顶。从幽暗cháo润的密林中出来,看见被阳光照耀得一片金huáng的稀疏灌木丛中的棚子,我们坐下来歇气,望着一阵轻风掀动了棚子四周曾经用来作为帘子的残腐的shòu皮。
秦克明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低着头猛地咳嗽起来。一只獐子从棚子里飞蹿而出,连银巴也来不及举枪就蹿下山坡了。
银巴说:“呛了口水要吃ròu。”猎手们都有世代相传并信奉的禁忌与预兆。呛了口水就能有所猎获也是猎手们相信的预兆之一。银巴特别相信,他说他在越南能够立功杀敌也是相信这些东西的结果。
当我们在棚子里生起火来的时候,那只獐子出现在对面一座孤立的小山冈上,秦克明端枪瞄准,银巴按住他的手说:“明天吧,距离太远了。”“好吧,明天。”他口气里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并和枪一起躺到了gān燥的地上。那只獐子仍然立在岩石之上向我们瞭望,以那些灌木忽起忽止的声响判断,还有另外的一只就在附近逡巡不去。看来,是闯到獐子的窝里来了。这是一件比较稀奇的事qíng。獐子这种多疑胆小的动物竟用猎人的棚寮做了栖身之所。我们周围的腥膻的气味证明稀奇的事qíng不是不可能发生。
“这又是什么预兆呢?银巴。”“老祖宗们没有遇到过。”讨论一阵遇到稀奇事qíng好还是不好,天就黑了。
我把就近采来的木耳和猪ròu罐头煨在一起,香气就在火光照亮的范围内聚集起来,压过了棚寮中野物的腥膻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