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擦去头上的汗水,说:"天哪,我白来了,事qíng已经发生了。"一脸灰土的土司握住活佛的手嘿嘿地笑个不停。笑一声,一口痰涌上来,吐了,又笑,又一口痰涌上来。这样连吐了五六七八口,土司捂住胸口长喘一阵,叹了口气说:"天哪,我gān了好多糊涂事吧?"
"不多也不算少。"
"我知道我gān了什么,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现在好了。"
"现在我真的好了?好吧,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广济灾民,超度亡灵吧。"
土司说:"进房休息吧。女人肯定也给吓坏了。"
居然就引着活佛往二太太的房里去了。刚进房间,我母亲就在活佛的脚前跪下了。她用头不断去碰活佛那双漂亮的靴子。土司就扶住被自己冷落许久的二太太,说:"起来,叫人给我们送些可口的东西来。"那口气好像是刚才还在这房间里,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一样。土司还说:"天哪,这么饿,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母亲吩咐一声,那吩咐就一连声地传到楼下去了。然后,二太太就用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活佛,她要充分表达她的感激之qíng。她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男人回到了她身边。
大地摇晃一阵,田野里那些奇怪的qíng形就消失了。死了人和倒了房子的人家得到了土司的救助。不久,地里的罂粟也到了采收的时候。
第三章 白色的梦
白色在我们生活里广泛存在。
只要看看土司辖地上,人们的居所和庙宇-石头和粘土垒成的建筑,就会知道我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媚、窗根上,都垒放着晶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等图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辉,福寿连绵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制而成。
而我,又看见另一种白色了。
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婴粟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罂粟挤出它白色的rǔ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末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一副动人的景象啊。过去手持镰刀收割麦子的人们,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罂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条小小的伤口,白色的浆汁就渗出来了。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在天地间积聚,无言地在风中哭泣。人们再下地时,手里就多了一只牛角杯子.白色的浆汁在青果的伤口下面,结成了将坠不坠的硕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里去了。
青果上再划下一道新的伤口,这样,明天才会再有浓重的一滴白色浆汁供人收集。
huáng特派员从汉地派人来,加工这些白色的果浆。他们在离官寨不远的地方搭起一个木棚,架上锅灶,关上门,像熬制药物一样加工罂粟浆。从炼制间里飘出的气息,只要有一点点钻进鼻子里,一下子就叫人飞到天上去了。麦其土司,伟大的麦其土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的东西把人们解脱出来了。这样的灵药能叫人忘记尘世的苦难。
这时,关于那次地动,被冷落了一段时间的门巴喇嘛有了新的解释。他的观点跟济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说,这样美妙的东西只有上天的神灵才能拥有。只有土司无边的福气才把这东西带给下界的黑头藏民。而地动无非是天神们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发发怒气而已。门巴喇嘛声称,经过他的禳解,神们已经平息了他们的愤怒。土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中醉人的香气,笑眯眯地看了济嘎活佛一眼。活佛说:"如果土司你相信门巴喇嘛的话,那我还是回去,回到我的庙里去吧。"
"天哪,我们的活佛又生气了。不过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如果他说的是真话,我也会挽留他的。"土司说话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前。
"土司愿意听谁的话,跟我有什么相gān?"活佛也用看不见面前有土司的口吻说:"天哪,以前师傅就对我说过,天意命定的东西无法阻止。"
土司笑了,说:"看看吧,我们的活佛多么聪明啊。"
活佛说:"让门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说什么了,拿起手边几个铃子中的一个,摇晃一下,清脆的铃声唤来了管家。管家跛着腿下楼,把活佛送到门口。管家突然问道:"活佛,你说,这果子真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吗?"
活佛睁开眼,看到这人脸上真有露出了忧虑重重的表qíng,就说:"那还有假?我是靠骗人为生的吗?等着看结果好了。"
管家说:"活佛可要好好念经保佑我们主子的事业啊。"
活佛挥挥手,走开了。
宽广的大地上,人们继续收割罂粟。白色的浆汁被炼制成了黑色的药膏。从来没有过的香气四处飘dàng。老鼠们一只只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排着队去那个炼制鸦片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气。母亲心qíng好,好久没有叫过头痛了,她带我去了那个平常人进不去的地方。那里,huáng特派员的人gān活时,门口总有持枪的人把守。母亲说:"你不叫我进去,那特派员送我一支烟枪gān什么?"
守卫想了想,收枪叫我们进去了。
我并没有注意他们怎么在一口口大锅里炼制鸦片。我看见老虎灶前吊着一串串ròu,就像我带着小家奴们打到的画眉一样。我正想叫他们取一只来吃,就听见吱的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掉下来。熬鸦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家伙,小刀在老鼠后腿上轻轻挑开一点,老鼠吱地叫了一声,再一用力,整张皮子就像衣服一样从身上脱了下来,再一刀,扇动着的肺和跳动着的心给抠出来了。在一个装满作料的盆子里滚一下,老鼠就变成了一团ròu挂在灶前了。
土司太太笑道:"你们不要把我儿子吓着了。"
那些人嚯嚯地笑了。
他们说:"太太要不要尝尝。"
太太点点头。熏好的老鼠ròu就在灶里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亚于画眉。要不是无意间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那么多眼睛贼亮的老鼠说不定我也会享用些汉族人的美食。我觉得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亲正用雪白的牙齿撕扯鼠ròu。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一边用洁白的牙齿撕扯,一边还猫一样晤晤对我说:"好吃呀,好吃呀,儿子也吃一点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门外。以前有人说汉人是一种很吓人的人。我是从来不相信的。父亲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话,他问,你母亲吓人吗?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吓人,只是有点她的民族不一样的脾气罢了。哥哥的意见是,哪个人没有一点自己的毛病呢。后来,姐姐从英国回来,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我不知道他们吓不吓人,但并不喜欢他们。我说他们吃老鼠。姐姐说,他们还吃蛇,吃好多奇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