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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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于是,就眯起双眼看阳光下翠绿的山坡。如果说我喜欢这头驴,是因为它听话的样子。如果我说喜欢那个喇嘛,就没有什么理由了。虽然我喜欢他,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叫人喜欢的样子。

    父亲对我说,要是喜欢驴子,要放生,就叫济嘎活佛念经,挂了红,披了符,才算是真正放生了。

    "不要说那个喇嘛,就是他的驴也不会要济嘎活佛念经。"那天早上,我站车山岗上对所有的人大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毛驴和它的主人一样看不起济嘎活佛吗?"

    父亲的脾气前所未有的好,他说:"要是你喜欢那个喇嘛,我就把他放了。"

    我说:"他想看书,把他的经卷都jiāo还给他。"

    父亲说:"没有人在牢里还那么想看书。"

    我说:"他想。"

    是的,这个时候我好像看见了那个新教派的传布者,在空dàngdàng的地下牢房里,无所事事的样子。

    父亲说:"那么,我就派人去看他是不是想看书。"

    结果是翁波意西想看书想得要命。他带来一个口信,向知道他想看书的少爷表示谢意。

    那一天,父亲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我。

    门巴喇嘛说了,对方在天气方面已经惨败了。如果他们还不死心,就要对人下手了。他一再要求我们要洁净。这意思也就是说,要我和父亲不要下山去亲近女人。我和父亲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问题。要是我哥哥在这里,那就不好办了。你没有办法叫他三天里不碰一个女人。那样,他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万紫gān红都像一堆狗屎。好在他到汉地去了。门巴喇嘛在这一点上和我的看法一样。他说:"我在天气方面可以,在人的方面法力不高。好在大少爷不在,我可以放心一些。"

    但我知道已经出事了。我把这个感觉对门巴喇嘛说了。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两个人把整个营地转了一遍。重要的人物没有问题,不重要的人也没有什么问题。

    我说:"山下,官寨。"

    从山上看下去,官寨显得那样厚实,稳固。但我还是觉得在里面有什么事发生了。

    门巴喇嘛把十个指头作出好几种奇特的姿势。他被什么困惑住了。他说:"是有事了。但我不知道是谁,是土司的女人,但又不是你的母亲。"

    我说:"那不是查查头人的央宗吗?"

    他说:"我就是等你说出来呢,因为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才好。"

    我说:"你叫我说出来是因为我傻吗?"

    他说:"有一点吧。"

    果然,是三太太央宗出事了。自从怀孕以后,她就占据了土司的房间,叫他天天和二太太睡在一起。这一点上,她起了围猎时那些大声吠叫的猎犬的作用。她把猎物赶到了别人那里。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只看见下人们早上把她盛在铜器里的排泄物倒掉,再用银具送去吃的东西。她的日子不太好过。她认为有人想要还未出世的孩子xing命。但从送进送出的那些东西来看,她的胃口还是很好的。也可能是她保护肚子里小生命的yù望过于qiáng烈,认为肚子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孩子才在她肚子里多呆了好长时间。这天晚上,那边的法师找到了麦其家未曾想到设防的地方,她再也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了。这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死了。看见的人都说,孩子一身乌黑,像中了乌头碱毒。

    这是这场奇特的战争里麦其家付出的唯一代价。

    孩子死在太阳升起时,到了下午,作法的小山岗上什么也没有了,就像突然给一场旋风打扫于净了一样。那个孩子毕竟是土司的骨血,寄放到庙里,由济嘎活佛带着一帮人为他超度,三天后,在水里下葬。

    央宗头上缠着一条鲜艳的头巾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家都说,她比原来更加漂亮了,但她脸上刚和父亲相好时在梦里漂浮一样的神qíng没有了。她穿着长裙上楼,来到了二太太面前,一跪到地说:"太太呀,我来给你请安了。"

    母亲说:"起来吧,你的病已经好了。我们姐妹慢慢说话吧。"

    央宗对母亲磕了头,叫一声:"姐姐。"

    母亲就把她扶起来,再一次告诉她:"你的病已经好了。"

    央宗说:"像一场梦,可梦没有这么累人。"

    从这一天起,她才真正成为土司的女人。晚上,二太太叫土司去和三太太睡觉,可是土司却说:"没有什么意思了,一场大火已经烧过了。"

    母亲又对央宗说:"我们俩再不要他燃那样的火了。,'

    央宗像个新妇一样红着脸不说话。

    母亲说:"再燃火就不是为我,也不会是为你了。

第五章 舌头

    我在官寨前的广场上和人下棋。

    下的棋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六子棋。随手折一段树枝在地上画出格子,从地上捡六个石子,就可以下上一局。规则简单明了。当一条直线上你有两个棋子而对方只有一个,就算把对方吃掉了。先被吃完六个石子的一方就是输家。和两只蚂蚁可以吃掉一只蚂蚁,两个人可以杀死一个人一样简单,却是一种古老的真理。就比如土司间的战争吧,我们总是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如果来的人少,我们的人就冲上去,吃掉他们。如果来的人多,就躲起来,聚集更多的人,聚集更大的力量再冲上去把对方吃掉。可到我下棋这会儿,这种规则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罂粟花战争的第二阶段,麦其家只用很少一点兵力,靠着先进的武器,平地刮起了火的旋风,飞转着差点dòng穿了汪波土司全境。汪波土司偷种的那点留粟也变成了灰烬,升上了天空。

    这是又一个chūn天了。

    等等,叫我想想,这可能不是一个chūn天,而是好多个chūn天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叫人觉得比土司家的银子还多,那就是时间。好多时候,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我们早上起来,就在等待天黑,chūn天刚刚播种,就开始盼望收获。由于我们的领地是那样宽广,时间也因此显得无穷无尽。

    是的,宽广的空间给人时间也无边无际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空间和时间组合起来,给人的感觉是麦其家的基业将万世水存,不可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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