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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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笑笑,说:"你这个傻瓜。"

    现在他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很寂寞。

    我就说:"画眉啊。"

    说完就起身下楼去了。刚走到楼下,几个家奴的孩子就把我围了起来。父母亲经常对我说,瞧瞧吧,他们都是你的牲口。我的双脚刚踏上天井里铺地的石板,这些将来的牲口们就围了过来。他们脚上没有靴子,身上没有皮袍,看上去却并不比我更怕寒冷。他们都站在那里等我发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们去逮画眉。"

    他们的脸上立即泛起了红光。

    我一挥手,喊一嗓子什么,就带着一群下人的崽子,一群小家奴冲出了寨门。我们从里向外这一冲,一群看门狗受到了惊吓,便疯狂地叫开了,给这个早晨增加了欢乐气氛。好大的雪!外面的天地又亮堂又宽广。我的奴隶们也兴奋地大声鼓噪。他们用赤脚踢开积雪,捡些冻得硬梆梆的石头揣在杯里。而画眉们正翘着暗huáng色的尾羽蹦来蹦去,顺着墙根一带没有积雪的地方寻找食物。

    我只喊一声:"开始!"

    就和我的小奴隶们扑向了那些画眉。画眉们不能往高处飞,急急忙忙窜到挨近河边的果园中去了。我们从深过脚踩的积雪中跌跌撞撞地向下扑去。画眉们无路可逃,纷纷被石头击中。身子一歪,脑袋就扎进蓬松的积雪中去了。那些侥幸活着的只好顾头不顾腚,把小小的脑袋钻进石fèng和树根中间,最后落入了我们手中。

    这是我在少年时代指挥的战斗,这样地成功而且完美。

    我又分派手下人有的回寨子取火,有的上苹果树和梨树去折gān枯的枝条,最机灵最胆大的就到厨房里偷盐。其他人留下来在冬天的果园中清扫积雪,我们必须要有一块生一堆野火和十来个人围火而坐的地方。偷盐的索郎泽郎算是我的亲信。他去得最快也来得最快。我接过盐,并且吩咐他,你也帮着扫雪吧。他就喘着粗气开始扫雪。他扫雪是用脚一下一下去踢,就这样,也比另外那些家伙快了很多。所以,当他故意把雪踢到我脸上,我也不怪罪他。即使是奴隶;有人也有权更被宠爱一点。对于一个统治者,这可以算是一条真理。是一条有用的真理。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容忍了眼下这种犯上的行为,被钻进脖子的雪弄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火很快生起来。大家都给那些画眉拔毛。索郎泽郎不先把画眉弄死就往下拔毛,活生生的小鸟在他手下吱吱惨叫,弄得人起一身jī皮疙瘩,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在火上很快就飘出了使人心安的鸟ròu香味。不一会儿,每人肚子里都装进了三五只画眉,野画眉。

第一章 桑吉卓玛

    我记事是从那个下雪的早晨开始的,是我十三岁那个早晨开始的。

    chūn天的第一场雪就叫我害了雪盲。

    家丁们鞭打索郎泽郎的声音,使我红肿的双眼感到了清凉。母亲吩咐奶娘:"好好照顾少爷。"

    太太一走,美丽的侍女卓玛也要跟着走了。我甩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大声喊道:"我要卓玛!"

    我并没有叫母亲陪我,但她却说:"好吧,我们就不走了,这里陪你吧。"但我的小小脑袋怎么能理会这么多的事qíng呢。只是把卓玛温软的手紧紧抓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寨子下面的桥头上传来一个女人长声呼喊的苍凉的声音。是谁家的孩子把魂丢在鬼魂时常出没的地方了,做母亲的正在唤他回家。而我对趴在chuáng头上的侍女说:"卓玛,我要你,卓玛。"

    卓玛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又掐我一把,便光光地滑到我被子里来了。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罪过的姑娘呀,

    水一样流到我怀里了。

    什么样水中的鱼呀,

    游到人梦中去了。

    可不要惊动了他们,

    罪过的和尚和美丽的姑娘呀!

    在关于我们世界起源的神话中,有个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神人又对虚空说声:"哈!"就有了水、火和尘埃。再说声那个神奇的"哈"风就chuī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那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玛的Rx房,也是非常惊喜地叫了一声:"哈!"卓玛嘴里却含糊不清。她说:"唔…唔…唔唔……"

    一个水与火的世界,一个光与尘埃的世界就飞快地旋转起来。这年,我十三,卓玛十八。

    十八岁的桑吉卓玛把我抱在她的身子上面。

    十三岁的我的身子里面什么东西火一样燃烧。

    她说:"你进去吧,进去吧。"就像她身子什么地方有一道门一样。而我确实也有进到什么里面去的qiáng烈yù望。

    她说:"你这个傻瓜,傻瓜。"然后,她的手握住我那里,叫我进去了。

    十三岁的我,大叫一声,爆炸了。

    这个世界一下就没有了。

    到了早上,我那有所好转的眼睛又肿得睁不开了。卓玛红着脸对着母亲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土司大太看她儿子一眼,忍不住笑了,同时顺手就给了美丽的侍女一个耳光。

    门巴喇嘛又来了。

    母亲说:"老爷就要回来了,看你把少爷的眼睛治成了什么样子。"

    喇嘛说:"少爷是看见了什么不gān净的东西吧?"

    土司太大说:"是鬼吗?我看,个把个你们没有镇住的怨鬼还是有的。"

    喇嘛摇摇头:"下边有只狗下崽子了,少爷是不是去看过?"于是,我的双眼又一次给柏烟熏过。喇嘛又给我服了一剂糙药粉末。不一会儿我就想撒尿。喇嘛说是会有点痛的。果然,晚上给了我舒服的地方这时痛得像针刺一样。

    喇嘛说:"这就对了,我不会看错的,少爷已经是大人了呀。"

    当屋里只有了我和奶娘时,她就问:"那个小妖jīng把你怎么了?"

    我捂住肿痛的双眼笑了起来。

    奶娘痛心疾首:"傻子啊,我还指望你长大我就不会再受气了,你却弄个小妖jīng来骑在我头上啊。"她把火钳在铜火盆上摔得噼噼啪啪响。我不理她,心想,做土司的儿子有多么好,只要神一样说声"哈",这个世界就旋转起来了。喇嘛的泻药使我的肠子唱起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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