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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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父亲说,哥哥的话不会算数。

    父亲说:"这家伙,像是在诅咒自己的家族。"

    那些年,好运总在麦其土司这边。今年的天气一入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冻没有在通常的日子出现。后来,玉米都熟透了,霜还不下。老百姓都说,该下一点霜了。成熟的玉米经一点霜,吃起来会有一点甜味。对于没有什么菜佐饭的百姓们,玉米里有没有这么一点甜味比较重要,有那一点甘甜,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父亲叫门巴喇嘛作法下霜。喇嘛说,山上还有一点没有成熟。果然,高处几个寨子的玉米一成熟,当夜就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大晴天,天快亮时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种霜,早上起来,大地在脚下变硬了,霜花在脚下嚓嚓作响。麦其家本来就有一些粮食储备,现在,更是多得都快没地方装了。jiāo粮队伍不时出现在大路上。院子里,跛子管家手拿帐本,指挥人过斗。下人们一阵欢呼,原来是满得不能再满的一个仓房炸开了。金灿灿的玉米瀑布一样哗哗地泻到了地上。

    哥哥说:"这么多的玉米,要把官寨撑破的。"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越来越爱用这种腔调说话。以前,我们以为是因为姑娘们喜欢这种满不在乎的腔调。父亲问:"也许,两个儿子脑袋里有什么新鲜办法?"

    哥哥哼了一声。

    土司对我说:"你不要想到自己是傻子,想到别人说你是傻子就什么都不说。"

    于是,我提出了那个最惊人的而又最简单的建议:免除百姓们一年贡赋。话一出口,我看到书记官的眼睛亮了一下。母亲很担心地看着我。父亲有好一阵没有说话。我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父亲玩弄着手上的珊瑚戒指,说:"你不想麦其家更加qiáng大吗?"

    我说:"对一个土司来说,这已经够了。土司就是土司,土司又不能成为国壬。"

    书记官当时就把我这句话记下了。因此,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没有说错。麦其家qiáng大了,凭借武力向别的土司发动过几次进攻。如果这个过程不停顿地进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个土司了。拉萨会看到,南京也会看到。而这两个方向肯定都没人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麦其家只要qiáng大到现在这样,别的土司恨着我们而又拿我们没有一点办法就够了。在我们家里,只有哥哥愿意不断发动战争。只有战争才能显示出他不愧为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但他应该明白历史上任何一个土司都不是靠战争来取得最终的地位。虽然每一个土司都沿用了国王这个称谓,却没有哪一个认真以为自己真正是个国王。在这些雪山下面的谷地里,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邻右舍就会轮番来咬你,这个一口,那个再来一口,最后你就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了。我们有一句谚语说:那样的话,你想喝水都找不到嘴巴了。而我哥哥好像从来不想这些。他说:"趁那些土司还没有qiáng大,把他们吃掉就完事了。"

    父亲说:"吃下去容易,就伯吃下去屙不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历史上有过想把邻居都吃掉的土司,结果汉人皇帝派大军进剿,弄得自己连做原来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行了。因为没有很好的道路通向汉地,所以,总有土司会忘记自己的土司封号是从哪里来的。脑子一热,就忘记了。过去有皇帝,现在有总统的汉地,并不只是出产我们所喜欢的茶、瓷和绸缎。哥哥是去过汉地的,但他好像连我们这里是一个军长的防区都不知道,连使我们qiáng大的枪pào是从哪里来的都记不住。

    好在父亲对自己置身的世界相当了解。

    叫他难以理解的是两个儿子。聪明的儿子喜欢战争,喜欢女人,对权力有qiáng烈兴趣,但在重大的事qíng上没有足够的判断力。而有时他那酒后造成的傻瓜儿子,却又显得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在别的土司还没有为后继者发愁时,他脸上就出现了愁云。老百姓总是说当土司好,我看他们并不知道土司的苦处。在我看来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那才叫好。

    要是你还是个傻子,那就更好了。

    比如我吧,有时也对一些事发表看法。错了就等于没有说过,傻子嘛。对了,大家就对我另眼相看。不过,直到现在,我好像还没有在大地方错过。弄得母亲都对我说:"儿子,我不该抽那么多大烟,我要给你出出点子。"

    要是那样的话,我倒宁愿她仍旧去吸大烟。反正我们家有的是这种看起来像牛屎一样的东西。可我想这样会伤了她的心。母亲总是喜欢说,你伤了我的心。父亲说,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别人手里,想伤就可以伤吗?哥哥说女人就爱讲这样的话。他以为自己跟好多姑娘睡过,就十分了解女人了。后来,他去了一两次汉人地方,又说,汉人都爱这样说。好像他对汉人又有了十分的了解。

    土司免除了百姓一年赋税,老百姓高兴了,凑了钱请了一个戏班,在宫寨前广场上热闹了四五天。大少爷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混在戏班里上台大过其戏瘾。

    又一件很重大的事qíng在他不在时决定了。

    土司说,爱看戏的人看戏去吧。

    父亲还说,戏叫老百姓他们自己看,我有事qíng要跟你们商量。这个你们其实就是母亲,我,和跛子管家。外面广场上锣鼓喧天,土司说出了他的决定,大家都说是个好主意。而大少爷没有听到土司这个好主意。

    戏终于演完了。

    父亲叫哥哥和南边边界的头人一起出发。就是叫他去执行他演戏时做出的那个决定。土司叫他在边界上选靠近大路的地方修座大房子,前面要有水,有一块平地,附近有放马的地方。哥哥问房子修起来gān什么。土司说,要是现在想不出来,到把房子修成后就该想出来了。"一边gān一边想吧。"土司说,"不然,你怎么守住这么大一份基业。"当哥哥回来复命时,人都瘦了一圈。他告诉土司自己如何尽职,房子又修得多么宏伟漂亮。土司打断了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地址选得很好,知道你没有老去找姑娘。这些我都很满意,但我只要你告诉我,想出那个问题没有。"他的回答叫我都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大少爷呀!

    他说:"我知道政府不会让我们去吃掉别的土司,打仗的办法不行,我们要跟他们建立友谊,那是麦其家在边界上的行宫,好请土司们一起来消夏打猎。"

    土司也深怕他聪明儿子回答错了,但没有办法。他确实错了。

    土司只好说:"现在,你到北方去,再修一座房子,再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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