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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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了看我身后,问:"少爷是不是换了贴身小厮?"

    我说:"也许他想做我贴身的小厮吧。"

    今天,我一到市场上,一个人便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跟着我来来回回,在小街上走了七八趟了。这人只让我感到他的存在,却不叫我看清脸。这是一个公式,这是复仇者出现时的一个公式。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麦其家的仇人来了。我今天把两个小厮和塔娜留在了河那边,好像是专门等他来了。过去,想到父亲的仇人,麦其家另外一个什么人的仇人会来找我复仇时,我觉得有点可怕。

    现在,仇人真正来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问拉雪巴土司生意如何,他说可以。我突然转身,想看见那人的脸,但还是只看到一顶帽子,帽据很宽的帽子。看见他腰间一左一右,悬着两把剑。左边的长一些,是一把双刃剑,右边的宽一些,是一把单刃剑。

    拉雪巴土司一笑,眼睛就陷到ròu稻子里去了,他问:"少爷也有仇人?"

    我说:"要是你不恨我,我想我还没有仇人。"

    "那就是说,你是替父亲顶债了。"

    "是替哥哥也说不定。"

    拉雪巴土司扬了扬他肥胖的下巴,两个jīng悍的手下就站在了他身边,他问我:"去把那家伙抓来?"

    我想了想,说:"不。"

    这时,我的脖子上有一股凉幽幽的感觉,十分舒服。原来,刀贴着ròu是这样的感觉。我提了提马缰,走出了市场,一直走到河边才停下。我从水中看着身后。复仇者慢慢靠近了。这个人个子不高,我想,他从地上够不到我的脖子。他快靠近了。

    我突然说:"我坐得太高了,你够不到,要我下来吗?"

    我一出声,他向后一滚,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手舞一把短刀,用刀光把自己的身体罩住了,他的帽子摔掉了,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立即就知道他是谁了。

    "起来吧,我认识你父亲。"我说。

    他父亲就是当年替麦其家杀了查查头人,自己又被麦其家gān掉了的多吉次仁。

    他打个空翻,站起来,但不说话。

    我说:"多吉次仁不是有两个儿子吗?"

    他走到我的马前,两只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子。这时,隔河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塔娜还呆在那个地方。我看了看惊叫的塔娜。这时,仇人已经走到跟前了。这人个头不高,但踮了踮脚尖,还是把长长的双刃剑顶在了我的喉咙上。剑身上凉幽幽的感觉很叫人舒服。我想好好看看这个杀手的脸。他要杀我了,就该让我好好看看他的脸。不然的话,他就算不上是个好杀手了。但他用剑尖顶着我的喉咙,让我眼望天空。他可能以为我从没看过天空是什么样子。我望着天空,等着他说话。我想,他该说话了。但他就是不说话。要是他连话都不说一句两句,也不能算是个好杀手。这时,剑尖顶着的那个地方,开始发烫了,剑尖变成了一蓬幽幽的火苗。我想,我要死了。但他又不肯挥挥手,把我一剑挑下马来。

    我听见自己笑了:"让我下来,这样不舒服。"

    仇人终于开口了:"呸!上等人,死也要讲个舒服。"

    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我问:"这么低沉,真像是杀手的声音。"

    他说:"是我的声音。"

    这回,他声音没那么低沉了。这可能是他平常的声音。是仇恨使他声音低沉,而且发紧。看来,在我身上,他的仇恨不大够用,所以,只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就开始松弛。

    "你叫什么?"

    "多吉罗布,我的父亲是多吉次仁,麦其土司把他像只狗一样打死在罂粟地里,我的母亲把自己烧死了。"

    "我要看看你像不像多吉次仁。"

    他让我下马。我的脚刚一落地,他又把刀搁在了我的脖子上。这回,我看清楚他的脸了。这人不很像他父亲,也不很像杀手。这下好了,一刀下去,什么人都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恨我了。

    哥哥用不着提防我。塔娜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落在傻子手里了。

    杀手却把刀放下了,说:"我为什么要杀你,要杀就杀你父亲和你哥哥。那时,你还跟我一样没有长大。再说,杀一个傻子,我的名声就不好了。"

    我说:"那你来gān什么?"

    "告诉你的父亲和哥哥,他们的仇人来了。"

    "你自己去吧,我不会告诉他们。""

    我还在答话,转眼间,他却不见了。

    这时,我才开始发呆。望望天空,天空里的云啊,风啊,鸟啊都还在。望望地上,泥巴啊,泥里的糙啊,糙上的花啊,花丛里我的脚啊,都还在,好多夏天的小昆虫爬来爬去,显得十分忙碌。

    我看看水,看见水花飞溅,看见水花里的塔娜。我想,塔娜过河来了。这时,她已经从水花里出来了,到了我跟前。她说:"傻子,血啊,血!"

    我没有看见血。我只看见,她从河里上来后,水花落定,河里又平静了。塔娜从河里上来,抓起我的一只手,举到我眼前,说:"傻子啊,看啊,血!"

    手上是有一点血,但塔娜太夸张了,那么一点。

    我问她:"是谁的血?""你的!"她对着我大叫。

    我又问她:"是谁的手?""你的手!"这回,她是脸贴着脸对我大叫。

    是的,是我的手。是人家差点杀了我,血又怎么会沾到我手上呢?我垂下手,又有细细的一股血,虫子一样从我宽大袍子的袖口里钻出来。我脱掉袖子,顺着赤luǒ的手臂,找到了血的源头,血是从脖子上流下来的。麦其家的仇人多吉罗布收刀时把我划伤了。我在河里,把脖子,手都洗gān净,血不再流了。

    叫我不太满意的是,血流进水里,没有一小股河水改变颜色。

    塔娜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把我的脑袋抱住,往她的胸口上铅。我没有被她高挺的rǔ峰把鼻子堵住,而在两峰之间找到了呼吸的地方。塔娜把我抱在怀里好久才松开。她问我:"那个人为什么想杀你?"

    我说:"你哭了,你是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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