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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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áng特派员闭着眼睛坐了一阵,睁开眼睛,说是做完诗了。兴致勃勃看完了姑娘们的歌舞,到喇嘛们冗长的神舞出场,他打了个呵欠,于是,就由他的士兵扶着,吸烟去了。他们确实是这样说的,特派员该吸口烟,提提神了。喇嘛们的兴趣受到了打击,舞步立即就变得迟缓起来。好不容易才争得这次机会的敏珠宁寺活佛一挥手,一幅释迎牟尼绣像高举着进了舞场。只听"嗡''的一声,人们都拜伏到地上了,跳舞的憎人们步伐复又高蹈'起来。

    土司对太太说:"活佛很卖力气嘛。"

    母亲说:"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父亲就快活地大笑起来。他说:"可惜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

    "也许,等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却已经晚了。"

    活佛戴着水晶眼镜过来相见,脸上的神qíng并不十分自然。还是父亲拉住了他松软肥胖的手说:"我们就要找汪波土司算账了,你就好好替我们念经,保佑我们所向无敌吧。"多年来备受冷落的话佛脸上顿时红光闪闪。

    父亲又说:"明天,我就派人送布施过去。"

    活佛就合掌告退。

    帐篷里,huáng特派员身边的士兵已经换成了我们的姑娘,他的双眼像夜行的动物一样闪闪发光。

    这天最后的节目是照相。

    我们一家围着huáng特派员坐好后,我才发现哥哥没有回来。原来,他是在后面押运买来的军火:步枪、机枪和子弹。

    照相的人是通司,也就是人们现在常说的翻译。我们那时就把这种能把一种语言变成另一种语言的人叫做通司。父亲把我抱在怀中,huáng特派员坐在中间,我母亲坐在另外一边。这就是我们麦其土司历史上的第一张照片。现在想来,照相术进到我们的地方可真是时候,好像是专门要为我们的末日留下清晰的画图。而在当时我们却都把这一切看成是家族将比以前更加兴旺的开端;当时,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那样生气勃勃,可照片却把我们弄得那么呆板,好像命定了是些将很快消失的人物。你看吧,照片上的父亲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殊不知,当时,他正野心勃勃,准备对冒犯了我们的邻居,猛然一下,打出一记重拳呢。而在一定程度上,他是那种意到拳到的人物。

    几天之后,我的兄长押着新购的军火到了。

    官寨旁边那块一趟马跑不到头的地,就整天huáng尘滚滚,成了我们家的练兵场。huáng特派员带来的那排正规军充任严厉的教官。只要他们中谁声嘶力竭一声号令,我们的人们就在地里喊着口号踏着僵直伪步子,排成方阵向前进发。当然,他们还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高呼着口号,一路踢起滚滚的huáng尘,走到大地的尽头又大叫着一路尘土飞扬地走了回来。这和我们理解的战前训练是完全不一样的。

    父亲想问问huáng特派员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子练兵是否真能帮助他打败汪波土司。huáng特派员不等父亲开口就说:"祝贺你,麦其土司,你已经成为所有土司中真正拥有一支现代军队的人了;你将是不可战胜的。"

    父亲觉得这话有点不可理喻,就问母亲:"以前,你见到过这样子训练军队吗?"母亲说:"我还没有看见过用别的方式能训练好一支军队。"

    huáng特派员哈哈一笑。父亲只好接受了这种说法。谁叫我们对一个叛逃的头人都束手无策呢。好一段时间,土司搬来的救兵都不教我们的人放枪。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他们还是在那里喊声震天地走路。谁都不懂学习打仗怎么要先学习齐步走路,把空气渐渐湿润的三月弄得尘土飞扬。我的异母哥哥也肩背着一支空枪,满脸汗水和尘土走在队伍中间。终于,连他也忍不住了,跑来问父亲:"该给我们子弹了吧?"

    父亲去问huáng特派员。于是,他们每人有了三发子弹。发了子弹,还是不叫she击。只是在跑步之外加上了刺杀。过了几天,哥哥又去问父亲。父亲就对huáng特派员说,播种季节马上就要到了,那个寨子在汪波土司手下。

    huáng特派员却说:"不着急的。"

    麦其土司知道自己请来了不好打发的神仙。一旦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即请来喇嘛打卦。结果是说失去的寨子能夺回来,或许多得一两个寨子也说不定,只是要付出代价。

    问是不是要死人,说不是。

    是不是要花银子,说不是。

    问到底是什么,说看不清楚。

    家里的喇嘛不行,立即差人去请庙里的活佛、结果卦象也是一样的。活佛说他看见了火焰一样的花。至于这花预示着什么样的代价,就不得而知了。

    麦其土司吩咐给huáng特派员换了两个姑娘,并抬去一箱银元。事qíng是叫我母亲出面办的。土司对太太说:"还是你去,我是弄不懂汉人的心思的,还是你去办这件事qíng吧。"母亲喜欢土司有这种感觉,从此,她就有了作为土司太太和人周旋的权力了。没有成为土司太太之前,她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可以和特派员这样有身份的人平起平坐。到了第二天,特派员说:"姑娘很不错,银元你就收回去吧。我们政府来帮助你们夷人可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五族共和,为了中华民国的国家秩序来的。两个姑娘嘛,也是考虑到这化外之地这种事qíng无关风化才不驳你们面子的。"特派员还问:"太太,听说你是汉人啊?以后我们好多事qíng就要依仗你了。说不定哪一天,这里就不是夷人的地盘,而是你的封地了。"

    "不要说封地,要是你们军队不抢光我父亲的铺子,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huáng特派员说:"那好办,我们可以补偿。"

    "人命也可以补偿吗?我的父母,两条人命啊。"

    huáng特派员想不到寻找同谋者的企图失败了,就说:"太太真是女中大丈夫,佩服佩服。"母亲在这件事qíng上确实做得光明磊落。她只告诉父亲特派员退还了银子。父亲在这件事qíng上也感到无所适从,只能咬着牙齿说:"有一天我会杀了这家伙的。"

    huáng特派员来了,说:"我看我还是叫汪波土司来,我们一起开个会吧。"

    父亲看看huáng特派员,那张huáng脸这时是一副很认真的神qíng。便吩咐管家:"派出信使吧。"

    信使很快回来了。殊不知,这时是上天正要使好运气落到麦其土司身上。汪波土司给"狗娘养的汉宫"送来的不是回信,而是一双漂亮的靴子,明明白白是叫他滚蛋的意思。特派员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则把这意思做了淋漓尽致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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