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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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熟的麦粒在人们脚前飞溅起来,打痛了我的脸。我痛得大叫起来。他们还是一路狂奔。麦粒跳起来,打在我脸上,已不是麦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星了。当然,麦其土司的麦地也不是宽广得没有边界。最后,人cháo冲出麦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鹃林横在了面前,cháo头不甘地涌动了几下,终于停下来,哗啦一声,泄完了所有的劲头。

    回望身后,大片的麦子没有了,越过这片被践踏的开阔地,是官寨,是麦其土司雄伟的官寨。从这里看起来显得孤零零的,带点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了我心头。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麦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边。从这里望去,看见他们还站在广场上。他们肯定还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qíng,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有严重的事qíng发生了。这件事qíng,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开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拉开时很快,连想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但要走近就困难了。眼下,这些人都跑累了,都瘫倒在糙地上了。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这样gān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奇迹出现,也从来不是百姓的奇迹。这种疯狂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高xdxcháo的到来,也就是结束。激动,高昂,狂奔,最后,瘫在那里,像叫雨水打湿的一团泥巴。两个小厮也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愚蠢的嘴巴,脸上,却是我脸上常有的那种傻乎乎的笑容。天上的太阳晒得越来越猛,人们从地上爬起来,二三两两地散开了。到正午时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索郎泽郎、小尔依三个我们动身回官寨。

    那片麦地真宽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

    广场上空空dàngdàng。只有翁波意西还坐在那里。坐在早上我们两个相见的地方。官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真希望有人出来张望一眼,真希望他们弄出点声音。秋天的太阳那么qiáng烈,把厚重的石墙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铁铸的墙壁。太阳当顶了,影子像个小偷一样赔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

    翁波意西看着我,脸上的表qíng不断变化。

    自从失去了舌头,他脸上的表qíng越来越丰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脸上变出了一年四季与风雨雷电。

    他没有再开口,仍然眼睛和我说话。

    "少爷就这样回来了?"

    "就这样回来了。"我本来想说,那些人他们像洪水把我席卷到远处,又从广阔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没有这样说。因为说不出来背后的意思,说不出真正想说的意思。洪水是个比喻,但一个比喻有什么意思呢?比喻仅仅只是比喻就不会有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真发生了奇迹吗?"

    "你说话了。"

    "你真是个傻子,少爷。"

    "有些时候。"

    "你叫奇迹水一样冲走了。"

    "他们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

    "因为没有方向。"

    "方向?"

    "你没有指给他们方向。"

    "我的脚不在地上,我的脑子晕了。"

    "你在高处,他们要靠高处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我错过什么了?"

    "你真不想当土司?"

    "让我想想,我想不想当土司。"

    "我是说麦其土司。"

    麦其家的二少爷就站在毒毒的日头下面想啊想啊官寨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最后,我对着官寨大声说:"想!"

    声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来,开口说:"……奇……迹……不会……发……生……两次!"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只要一挥手,洪水就会把阻挡我成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就是面前这个官寨阻挡我,只要我一挥手,洪水也会把这个堡垒席卷而去。但我是个傻子,没有给他们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宽广的麦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后一个làng头撞碎在山前的杜鹃林带上。

    我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见我。

    连我的妻子也没有出现。我倒在chuáng上,听见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声音震动了耳朵深处和心房。我问自己:"奇迹还是洪水?"然后,满耳朵回dàng着洪水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眼前已是昏huáng的灯光。

    我说:"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这是塔娜的声音。"我是谁?""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这是母亲的声音。

    两个女人守在我chuáng前,她们都低着头,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我的心中涌起了无限忧伤。

    还是塔娜清楚我的问题,她说:"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吗。""在家里。"我说。"知道你是谁了吗?""我是傻子,麦其家的傻子。"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就下来了。泪水在脸上很快坠落,我听到坠落的滴落声,听见自己辩解的声音,"慢慢来,我就知道要慢慢来,可事qíng变快了。"

    母亲说:"你们俩还是回到边界上去吧,看来,那里才是你们的地方。"母亲还说,现任土司"没有"了之后,她也要投奔她的儿子。母亲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个不眠之夜,离开时,她替我们把灯油添满了。我的妻子哭了起来。我不是没有听过女人的哭声,却从来没有使我如此难受。这个晚上,时间过得真侵。这是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塔娜哭着睡着了,睡着了也在睡中抽泣。她悲伤的样子使我冲动,但我还是端坐在灯影里,身上的热劲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后来,我又感到冷了。塔娜醒来了,开始,她的眼色很温柔,她说:"傻子,你就那样一直坐着?""我就一直坐着。""你不冷吗?""冷。"

    这时,她真正醒过来了,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便又缩回被窝里,变冷的眼里再次淌出成串的泪水。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我不想上chuáng。上了chuáng也睡不着,就出去走了一会儿。我看到父亲的窗子亮着灯光。官寨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但肯定有什么事qíng正在进行。在白天,有一个时候,我是可以决定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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