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温泉_阿来【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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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这么复杂的道理,怎么对人讲得清楚呢?于是,我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如果有人实在要让我听见,我就看看那个柜子,想想里面那个上了两把锁的抽屉,笑笑,再想想那两个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当另一个县发来请帖,邀馆里派人去人拍摄他们的温泉山庄开营仪式时,大家都想起来,我有两年没有出过公差了。于是,馆长便把这个好差使给了我。这事是在馆里的全体会上决定,大家鼓掌通过的。下班的路上,馆长跟我走在一起。他说,我去的这个县的县长与我的老乡贤巴,两个人都是风头正健的年轻县长,两个人做什么事qíng都相互较着劲,馆长说:“你那个老乡刚成立了旅游局想开发温泉,这边不声不响,先就把温泉开发出来了。你去,我们给他好好宣传一下。”

    馆长这么说,好像我特别想报复贤巴一下,好像我们多出两个橱窗,就可以狠狠报复贤巴一样。但馆长是好心,同事们也都是好心,我无话可讲。

    这个温泉隔我的家乡,比糙原上那个温泉要近上百公里。只是从来没人说起过这个温泉。

    县里派了一个宣传部的gān事来接我们这一gān不很要紧的人。我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个温泉?

    他说:“发现?只是开发罢了,温泉又没藏起来。“

    “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

    他有些不耐烦了,说:“现在不就听说了吗?”

    车行一百多公里,就是这个县的县城。当夜就住在招待所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上路,我们的车便加入到了一个近百辆小车,并有警察开道的车队里。晚上下过雨,已经是九月份了,落在河谷里打湿了河滩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顶上是雪,高处的雪被阳光照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车队在这样的风景中缓缓行驶了十多公里。一道青翠的松枝装饰的牌坊出现在眼前。鼓乐齐鸣,穿着民族服装的美丽姑娘手捧酒碗与哈达等在那里。车队停下来。官员们登上了牌坊前铺了红色化纤地毯的讲坛,讲话,又拿起剪子断了拦路的红绸。大家走进牌坊,便进入了一个簇新的温泉山庄,再剪开一个阀门上的红绸,大号碗口那么粗的一股水,便通过一个铁管哗哗地流入温泉山庄中央的游泳池里。水溅在磁砖铺出的池底上,声音欢快响亮。温泉特有的硫磺味盖过了人们的喧闹,四处弥散开来。一个新的旅游资源的开发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机,身边的很多相机举起来,快门声响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就像劈柴垛子从高处垮了下来。

    餐厅里的欢宴结束后,那池子里的水也注满了。很多人都换上事先准备的游泳衣裤走入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只有领导被安排到有单独的温泉浴池的客房里休息。我没带游泳衣裤,又没有进单间的资格,便约了几个有类似qíng况的人顺着引温泉水下山的钢铁管道往山上走去。进入树林后,钢铁管道便潜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们在桦树、榉树与松树混生的树林里一路向上,林子里,身前身后不时有几声鸟鸣,脚底下的苔藓cháo湿松软。然后,风把硫磺味送进了我们的鼻腔。在一个小山涧里,翻过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云杉树gān,温泉的源头便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从一株红桦树根紧抓着的岩石下,温泉咕咕有声,翻涌而出。然后就在一个混凝土蓄水池中汇聚,经过一个滤水口,进入了碗口粗的铸铁水管,奔往山下了。滤水口的水面上,堆积起来了大堆的落叶,这对本就十分洁净的水又起了一次过滤作用。当然,我们来这里不是来看这个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温泉本来的样子。原来温泉水流淌的山涧中,水已经gān了,于是,满涧里只剩下了很多长满青苔的累累石头。而在那些石头中间,现在还有几个闪亮的水洼,想来,当温泉水还在涧里自由流淌的时候,那一个个水洼便是可以沐浴身体的地方,虽然,这比糙原上的温泉局促了许多,但有几个人躺在里面沐浴身体还是完全可以的。我们在温泉边上坐了一些时候,觉得上山时汗湿的背上有寒意起来,大家站起来,摸摸坐湿了的屁股,再环顾一次四周,便开始迈步下山了。甚至没有人拿出相机来拍一张照片。一条小路很清晰地从泉眼处开始,从比山涧高一点的树林中顺着山涧蜿蜒。我们顺着这条路下山。转过两个山弯,一个小木屋出现在眼前。而且,木屋顶上还冒出袅袅的青烟。走进木屋,火塘上架着的锅里透出阵阵ròu香。木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小姑娘正用ròu汤喂一个眼睛上搭着一条湿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对我们笑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烟斗。眼睛上搭着毛巾的老女人脸上露出笑容,说:“又来人了,也是来治病的吧。”

    此行中好像只有我懂得藏话,于是,我说:“我们来看看温泉。”

    老太太说:“这温泉灵啊,多洗几天,我这眼睛就又能看见了。”

    她推开嘴边的ròu汤,拿掉毛巾坐起身来。露出她眼眶通红,并不停流泪的双眼。她说:“女儿,去吧,给新来的人腾些地方,今天晚上我们就有三家人了。”

    她女儿告诉她,是一些看风景的gān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又倒向地铺,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们退出木屋,在屋子旁边看见一个岩石,细细的两股温泉便从岩石中央的裂fèng里翻涌出来,加上石头上的两个小洼,多少有些像一对泪眼。那个姑娘走出来,用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只铜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里面,又回木屋里去了。

    我算是看到人们是如何用温泉治疗疾病了。

    这时,从树丛那边,传来了一个人很难过,也很奋力地呕吐的声音。往前几步,是这温泉的又一个泉眼。一个人正伏在那里呕吐,一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吧,一只手扳着他的肩头,一只手拍打着他的背部。那人吐过了,直起腰来大口喘息着,看到我们,他年轻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热qíng的,也是无力的笑容。他说:“听说今天山下很热闹?”

    我点点头:“你这是治什么病?”

    “胃里的毛病,”他母亲说,“我儿子没病的时候,一头牛都扛得起来,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

    小伙子显得十分虚弱,但他还是说:“喝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里不gān净的东西吐光了,胃洗gān净了,我的病就好了。”

    这时,有一个同伴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医院?洗温泉能治病也可以住在山下,你们不知道山下的温泉山庄住得好,吃得也好吗?”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我感到自己心里窜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仍然笑着:“这里不用花钱啊!”

    说完,他又俯身在温泉上开始很艰难的大口大口吞咽硫磺味浓重的温泉水,他呻吟着,吞咽着,我们背过身走下山去,很快,便听到他再次呕吐的声音。我加快步子,把这声音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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