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_王安忆【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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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这样局促不安,她更加开心,慢慢地吮着冰糕,用舌头舔得它一点一点化了,化成凉凉的甜水,流进喉咙,最后变成一根小竹棍,便咬在牙齿间,耐心地等待他回头。她确信他是非要回头不可的,她已经将男人琢磨得很透彻了。果然,不出所料,他慢慢地回过头来,已看见她脸对着窗口,嘴里咬着一根小竹棍,一翘一翘的。刚要将头掉回去,她却轻轻回眸,将他捉住了。他便装作看别的东西,眼睛绕着房间走了一遍,又回到书桌上,什么也看不见地看材料。她看着他的背脊,的确良的衬衫里印出白色的背心,有一点点汗迹透过背心润湿了衬衫,将那衬衫贴在背上。那汗迹慢慢地很有趣地扩大,扩大。她这才满意地站起身,不辞而别了。

    他明知道自己在被她耍弄,可是毫无办法,心里恨恨的,恨她,也恨自己。恨她促狭,恨自己没出息。却再不敢独自留在办公室里了,便站起身到隔壁去找同事聊天。他觉得同事看他的目光有些诡秘,像在探究什么,又好笑什么,心里十分不自在。天生他又不善和人相处,在一起总是紧张,不如自己独处的自在。可依然极不舒服地坚持着不回自己屋里去。

    她慢慢地上楼,坐在打字机前,翘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键钮。眼前浮现出他背上的那一片汗迹,轻轻地洇出,又渐渐地扩大,动画片似的,就抿着嘴笑。心里却有一点骚乱,好像yù念被触动了似的,不觉怔怔起来。那一片洇湿的汗迹,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气息。轻轻地撩着她鼻息。她的心跳了,不觉有点恼怒,本是想乐的,不料却觉得心烦了,便也有了一种被耍弄的气愤,却毫不意识是自己先惹的别人,她重重地敲击着打字机的键钮,听着那啪啪的声音还不解气,gān脆站起身自己给自己下班了。

    他坐在别人的办公室里,眼睛却总是越过太阳地望那二楼。他看见那窗户里伸出两只手,左右拉上了玻璃窗。过了一会儿,又瞅见对面楼道里,有一个人在推自行车,虽然看不真切,却断定是她。她推起自行车走了。这才放下心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太阳已经稍稍偏过,太阳地有了一角荫凉。心里有些空空的,好像失落了什么,十分的无聊,却又不想拉琴。闷闷地坐了一会儿,也自己给自己告了假,回家去了。

    太阳径直西移着。

    回到家,大孩子已经放学,趴在桌上写作业。去幼儿园接小女儿却又过早。他想着找点事qíng做做。看看脚盆里的衣服,又嫌太多了一些,怕是洗不完就要到做饭的时间,要去买菜又懒懒的,不愿走路,自己对自己解释说,路上碰上人不好说,就到chuáng上躺着,本来倦倦的睡意,一旦躺下却无影无踪,眼睛都闭不上。女儿背诵乘法口诀的声音传进来:“三三得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他不由也跟着她默默地背诵,醒悟过来又觉好笑,就停了背诵,却总是无聊,就想心事,又无甚心事可想。那一杯融了奶油冰糕的白开水,甜不甜淡不淡的滋味还在舌上,粘粘的,口渴。他便爬起来去倒水喝。这样上下折腾着,总算到了傍晚。女人顺路接了小女儿回家来,他才有了事qíng可做:

    “今天幼儿园里学了什么歌?”他将女儿抱在膝上,问道。

    女儿便唱了给他听,那歌词听不明白,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她的口齿远没姐姐伶俐,自己咬着自己的舌头。

    “还学了什么舞蹈?”他又问。

    女儿便爬下他的膝头,做出很奇怪的动作,脚尖踮着,也有节奏。他很疼爱,又去搂她,她却已经很不耐烦,挣扎着逃了,和姐姐一起去玩布娃娃上外婆家。他只好去厨房帮忙,女人却不让他cha手,说厨房转不开两个人的身子,况且晚上并没什么事,不比中午紧张,要他去歇歇。他不走开,退到门口,倚着门框和女人说话。女人说是要他走,心里却喜欢他不走,和她说说闲话,她再忙再累也心甘qíng愿。

    “我们单位那女的真是二百五呢。”他又说。

    “怎么个二百五?”她问。

    “找我说话,还硬给我吃冰糕。”他说。

    “她是相中你了吧?”她玩笑着说。

    “哪是呀,她就是这样的人,要不怎么说她二百五?”他回答,然后就一五一十将上午同事告诉的那些故事讲给她听。

    她听了只说:“是有这样的女人。”

    见她反应平淡,他有些扫兴;可究竟期待什么样的反响,他自己也不知道,只得扯开话题,说了别的。

有兴味地挑逗一个女人-2

    他梦见她与他睡在一起

    夜里,不知怎么,他梦见她与他睡在一起,竟还十分自然,她那线条十分姣好的脸颊靠着他的腮,静静地躺着。醒来之后,越想越觉得蹊跷,很害怕,又微微地兴奋。闭上眼睛想再接着做梦,却再也睡不安稳。第二天上午是全体学习,集中在底楼排练室里,自己带着自己的椅子去坐。隔了几张椅子瞅见她,想起了那梦,便十分不自然。她并不回头看他,低了头织那织不尽的毛线,头发束成一把马尾,挽到胸前,露出白白的脖子;脖子上戴了一串rǔ白的珠子,配着白色泡泡纱的连衣裙。

    她虽不回头,却感觉到他的目光,觉得颈后热辣辣的一片,眼前又浮现那一片不断扩大的汗迹,忽觉得有一种亲近,慢慢地袭进心来。她便一直没有回头活捉他的眼睛,由他怯生生地移开目光,颈上便凉沁沁的,有了一片空白似的。直到散会,那空白还留在颈上,倒叫她有些惦念。她站起身,走过他的身边,极其随和地请求了一句:“帮我把椅子送回房间好吗?”她的眼睛恳切地望着他,他便不好拒绝,替她拎了椅子上了二楼,进了打字室,放下了。这是小小的一间,只一扇窗户,对着一扇门,墙上挂了电影明星的年历,屋角有一个脸盆架,搭了粉红色的毛巾,架下是两只塑料壳的热水瓶,一只绿的,一只红的。

    “要喝水吗?”她问他。

    “不喝了。”他说。

    “这里你从来没来过吧?”

    “这里是上层嘛!”他说了一句玩笑。

    “你也学得贫嘴。”她说。

    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又奇怪地有点感动。这时候,下班铃响了。

    “下班了。”他说,有些遗憾似的。

    “走吧。”她很简捷地说,和他一起走出了门,她的头正齐着他的颈,她很贴近地看见他的颈窝。他的脸正在她的头上,这距离本身便有一种亲切。她站在门外锁门,锁了一会儿。他拿不定主意是等她一起下楼,还是先下楼去不等她。其实两样都可以,都很自然,可他偏偏拿不定主意,犹豫着耽误了及时地下楼,却终因坚持不下去,还是先走了,走之前惶惶地不及说一声,便有些鬼祟起来,这才是真正的不自然了。她锁上门,下了楼,推车出了大门,上车往前骑了一段,看见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的身影,单薄而软弱。衬衫大了一些,前后飘舞得像一面旗帜,他的身体前后不着地处在宽大的衬衫里,有一股凄凉的孤独。这孤独有一种奇怪的魅力,好像在一个喧嚷嘈杂的世界里划出一个清静的圈子,分离了他与人群,温和地陪伴他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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