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_王安忆【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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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退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他忙,辛酸得再忍不住眼泪了。

    他不敢抬头,手颤抖着,刀在ròu上来回地锯,却切不进去。眼泪淌了下来,来不及去擦,一颗一颗落在案板上。

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2

    两人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两人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她先平静下来,擦gān了眼泪,从案板前轻轻推开了他,说道:“我来。”

    他犟了一会儿,终于犟不过她,退了下来,慢慢地收了眼泪依然不敢看她。刀在案板上清脆地响着。

    他们没有说话,直至晚饭。吃过晚饭,等孩子都上chuáng睡熟了,她进了他们的房间,他跟在后面,等候审判的心qíng,又憋闷又紧张,几乎是渴望着她能转过身来大声地骂他,甚至用力地掌他的嘴。而她拿定了主意沉默,这沉默比任何责罚都压迫他,他透不过气来了。她知道他站在身后,在等着她先发言,而她则在等他。并非有意折磨他,而是因为她是没有办法开口的,她是不应该知道什么的。假如她承认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猜疑,而自己竟会有这样的猜疑,那岂不是对丈夫的不信任,更是连自信都失去了。还有什么比没有自信更可怜的呢。

    他们僵持着,最终仍然是他妥协了。他喃喃地说道:“我不是人。”她浑身剧烈地一颤,虽是心里都明白,可是从他嘴里听到这个,那却是一点幻想也存不得了,尽管她是个最没有幻想的女人。现在,她是无法逃避了。她努力镇定下来,问道:

    “怎么能不是人了?”

    他几乎要求饶了,而她不让步,等待着他从头至尾的供认。他已经向领导供认了一遍,现在又要进行第二遍,每一次供认都是一次折磨。由于必得对着别人温习他们隐秘的只能在无声中领会,即使他们自己都羞于明言的一切,如今却必要句句道出,他心里充满了羞耻和屈rǔ,他是再没有一点自尊可言了。

    她手里握着扫chuáng的笤帚,轻轻拄着chuáng沿,等待着。那等待里包含着威bī。

    他只得说了,从头至尾。

    他说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回头。他的每句话都非常清晰地进入耳中,落进荒漠的心里。

    他说完了,静候着她的判决。

    她终于软弱下来,侧过身子,jīng疲力尽地在chuáng沿上坐倒了。

    他也是jīng疲力尽,却只得站着。

    她抬起眼睛,从上到下将他轻轻扫了一遍,慢慢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他没料到这个问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等了一会儿,又问:“她是不是打算和你结婚呢?”

    他怔了,这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事qíng,他们互相地进入对方的生活,彼此都不带着这种可能,因此,彼此也不存在一点希望。他很老实地回答道:“我们没想过。”

    “我们!”她重复道,轻轻地苦笑了一声。

    他顿时羞愧难言,恨不能一头钻进地里。

    “我,是相信你的。”她说,“我相信你会珍惜我们的感qíng,也珍惜我们这个家庭。”她的眼光慢慢扫过房间,眼泪涌了上来,“我相信你是一时糊涂。我希望你能冷静,清醒。过去的事qíng没有办法挽回了,算了。可是以后,我,希望你能保证……”她说不下去了。这一番话,与其说是给他听的,还不如说是告诉自己的。她是在勉励自己不要丧失信心,不要太痛苦、太绝望。她只有自己勉励自己了,在这场斗争中,她是那样的孤单。

    而他不曾想到她会这样宽大,不觉感激涕零,一下子扑在她的怀里,双膝跪着,抱住了她冰冷的膝盖。隔着单裤,他仍能觉出那膝盖冰冷的颤抖。他的心碎了,他体会到她爱qíng的博大。比起来,那一切是多么的卑鄙与羞耻。他将脸埋在她的膝间,大声吞泣着反复说道:“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机会。”

    她搂住他的头,用嘴唇梳理着他蓬乱的头发。她是那样的爱他,珍惜他,可是从此她的心缺了一块,再不能弥补了。她为她的心的缺陷暗暗哭泣。

    他歉疚,他负罪,他羞愧,他自卑,而这一切全抵不过他再看不见她的痛苦了。在这种时候,他最渴望看到的是她,最苦苦想念的是她。这世界上,只有她才与他平等,与他同病相怜,是两个同罪犯。对她的渴念,使得别的一切折磨都平淡了。他无数次地回想将她搂在怀里,那ròu体的温暖,直至灵魂。想起来都头晕心跳。由于那不可能实现,于是又焦灼。他日益消瘦,郁闷,他觉得,如能与她见上一面,花上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了。可是他毕竟没有勇气,并且束手无策,只有苦苦地空想,白白地折磨自己。

    有一天,下午最后一场电影散场了,等观众走尽,工作人员便开始清场。他拿了一把小笤帚,扫前十排的场地。笤帚很短,他必须深深地弯下腰去。这种姿势叫他无法解除屈rǔ的心qíng,可又庆幸这样深深的低头可以避免和任何人照面。他便低低地弯着腰,一点一点移动着,先从左往右,扫到头,就直腰走上前一排,从右往左。当他扫完一排,直起腰向前时,忽然定住了。隔着整个灰尘弥漫的剧场,他看见最后一排,她默默地伫立着。

    这是自从那可怖的夜晚láng狈分手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消瘦了许多,并且沉静了许多。她立在那里,有着一股从来没有的宁静的忧郁的气息。他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能走上前去。工人们都在扫地,大声喧嚷,扫帚扬起的灰尘漫天铺地,粗俗的说笑在空dàngdàng的剧场里激起了回声。

    远远地看着他,他似乎瘦得只剩下灵魂了。她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片一片地碎下来,她是从未体验过心碎的感觉,她向来是使别人心碎的,因为她是太健康,生命力太qiáng的,痛苦使她软弱,也使她变得纯真了。

    他们隔了一大个喧闹与龌龊的场子,默默地对望着。灵魂脱出了躯壳,飞越了障碍,紧紧地拥抱了。他们都体验到了这拥抱,这拥抱是前所未有的销魂,前所未有的动人心魄。痛苦与隔离反将他们拉拢了,原来逢场做戏的事,如今终于弄假成真,他们是真爱了。

    他们忽然体会到:什么才是爱qíng。

    第二天上午,他坐在舞台的侧幕后面,郁闷地拉着手风琴。半生的郁闷与不顺,在这日子里,全涌上了心间。他没有前景可望,便只是回顾。怀着这样苦闷的心qíng,便只能回忆起不愉快的事qíng,那回顾使他更沉闷,更沮丧了。他几乎是苟延残喘,再没有生活的兴趣。

    剧场关着场灯,黑暗暗的一片,幕前幕后时时传来一句半句说话的声音。忽然,舞台侧边的太平门上的帘子掀开了一下,掠进一道光亮,随后又暗了。有一个人影匆匆地走上台阶,上了舞台,迎着嘶哑的琴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上天桥。”然后贴着天幕向舞台对面走去,隐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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