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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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说陈家庄离县城一百多里,大晚上,你怎么走?”

    陈奎一一笑:

    “我学会了骑摩托。”

    陈奎一穿上衣服yù走,这时澡堂一个胖老头,手里拿着一把竹牌,挨个跟chuáng铺上的人收澡钱和铺钱;收过钱的,在chuáng头挂一个竹牌;正好收到牛爱国。牛爱国yù掏钱,陈奎一一把攥住牛爱国的手,对胖老头说:“我的朋友,从山西来的。”

    谁知胖老头不买陈奎一的账,翻着眼说:“不管谁的朋友,不管从哪儿来的,洗澡住店,就得jiāo钱。”

    陈奎一跳到他跟前:

    “尻你妈,就是不jiāo,咋了?”

    牛爱国忙拉陈奎一:

    “别因为十块钱,伤了你们朋友和气。”

    陈奎一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不是冲着你,是冲着我。”

    如胖老头冲着牛爱国,牛爱国jiāo过钱就没事了;陈奎一说胖老头冲着他,牛爱国反倒不好jiāo钱了。胖老头瞪了陈奎一一眼,转身去别的chuáng铺收钱。牛爱国问陈奎一:“是你们经理?”

    陈奎一:

    “他能是经理?是经理他姨父,看个chuáng铺,狗眼看人低,你不用理他。”

    陈奎一说完,匆匆忙忙走了。牛爱国摇头一笑,原以为到滑县找陈奎一很容易,谁知也费了一番周折。说是周折,没想到又恰好遇上。牛爱国重新去澡池子泡了澡,自己搓了泥。一路上跑了两三天,身上的泥还挺多。将身子搓洗gān净,回到外间铺位上,坐着喘了一阵气,盖上一个被单子歇息。也是一路上马不停蹄,跑得乏了,很快就睡着了。梦中,牛爱国似乎没来滑县,还在山西沁源。在爬沁源县城西关的废城墙。待爬到废城墙上。没想到庞丽娜也在上边。原以为庞丽娜跟老尚去了长治、太原、运城、大同、石家庄、保定、渭南、铜川、洛阳、三门峡或广州,谁知就在沁源的废城墙上。原以为庞丽娜出了事,谁知她没有出事;不但没跟老尚出事,几年之前,也没跟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出事。庞丽娜还是原来的庞丽娜。牛爱国和庞丽娜结婚八九年,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一天说不了十句话;谁知到了梦中,庞丽娜拉着他的手,对过去八九年的日子,开始重新叙说;两人把八九年的日子,过成了一锅粥;没想到换一种说法,竟能根根叶叶,说个明白。说着说着,牛爱国也醒过闷儿来。原来日子还可以这么过。接着两人不说了,开始抱头痛哭。接着不是跟庞丽娜在一起。废城墙上站着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北街纱厂的老尚;三人为了庞丽娜的事,争吵起来。吵不及,打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庞丽娜又回来了,蹲在旁边,掩面在哭,像个孟姜女。三人吵着打着,小蒋掏出一把刀子,没扎向老尚,一刀刺进牛爱国的肚子里。牛爱国哎哟一声。醒了过来,出了一身汗。这时明白自己身在河南滑县县城一个洗澡堂子里。庞丽娜在生活中已经跟人跑了,咋到了梦里,又变了一个人呢?还与她重新说起了过去,说着说着,还与她抱头痛哭。出门假找庞丽娜和老尚的时候,牛爱国知道自己表面上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里还是放在了心上,才不敢一个人在近处旅馆待着,到滑县来找陈奎一;现在看梦里的意思,同是放在心上,这个放在心上,又不是那个放在心上了。正兀自感叹,觉得有人拍他的肚子;这时明白,刚才从梦里醒来,不是被刀扎醒了,而是被人拍醒的。他睁开眼睛,那个手拿竹牌的胖老头,站在他面前,又来跟他收钱。牛爱国这时知道,自己的朋友陈奎一,在这个洗澡堂子,说话并无分量,还不如当年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起码能做猪耳朵猪心的主。牛爱国不愿因为十块钱再与人纠缠,打开chuáng头柜,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钱,jiāo给胖老头。胖老头收了钱,一边往chuáng头挂竹牌,一边又嘟嚷一句:“住不起店就别住。”

    如果牛爱国没jiāo钱,胖老头这么嘟囔没啥,jiāo了钱还这么说,牛爱国就火了。牛爱国翻身起来,yù与他理论,但想起自己身在异乡,因为一句话,与人争执不得;又想着陈奎一在这里搓背,与这里的人闹翻。也不合适。只好装作没听见,又转身躺下。但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睡不着不是因为十块钱和胖老头的搅扰,而是想着刚才的梦境,千头万绪,又涌上心头。也不是单为梦境,或单为过去八九年与庞丽娜的事;过去八九年的其他事qíng,包括妈曹青娥的死,还有与河北沧州泊头“老李美食城”章楚红的事,桩桩件件,都涌上心头。牛爱国索xing坐起来,抱着膝盖,在铺上吸了两支烟,烦闷还是排解不开。偶尔抬头,看到澡堂墙上的镜子,发现自己三十五岁,竟花了半边头。这时突然感到肚子饿了,才想起自己自进了滑县,只顾找陈奎一,只顾找住处,忘记了吃晚饭。便穿衣起来,出了“瑶池洗浴城”,来到滑县街上,yù找一个饭馆吃饭。这时已是半夜时分,街两旁的店铺都关门了;街上空空dàngdàng,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过去一两辆卡车。一立秋,夜里就不热了,一阵风chuī来,牛爱国还打了个冷战。牛爱国信步顺着街道往前走,终于在十字街头,看到一个还在候客的街头饭摊。饭摊摆在路灯下,倒省得再扯电灯。摊主是个中年男人,正在往锅里添水,旁边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包馄饨,看上去像两口子。走近看,他们卖馄饨,卖饺子,也卖羊ròu烩面;问了一下价钱,馄饨和饺子比过去吃过的贵,羊ròu烩面却比别的地方便宜;别的地方大碗羊ròu烩面三块,小碗两块五,这里大碗两块五,小碗两块。桌上还有一碗咸菜丝,让客人白吃。牛爱国便在摊子的煮锅前坐下,叫了一大碗羊ròu烩面,又掏出一支烟来吸。烩面还没上来,一辆挂着拖斗的大卡车,从城外呼啸着开来,嘎吱一声,停在饭摊前。卡车的主车上高高地堆着化肥,拖车上高高地堆着农药。主车和拖车的轮胎都压瘪了,一看就超载。从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三个人,也坐到饭摊前吃饭。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来岁。待他们开口,牛爱国知道三个人中,三十多岁的做主。因为问起饭的价钱,接着吃啥,全是三十多岁的开口,五十多岁和二十多岁的都在随声附和。三十多岁的男人理个平头,问:“老板,饺子多少钱一碗?”

    饭摊男人答:

    “三块五。”

    三十多岁的男人:

    “一碗多少个?”

    饭摊男人:

    “三十个。”

    三十多岁的平头:

    “来两碗。”

    饭摊女人愣在那里:

    “三个人,来两碗,你们谁不吃?”

    三十多岁的平头拍了一下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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