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百顺自和杀猪师傅老曾闹翻之后,无个去处,只好先回到杨家庄。杨百顺已经学会杀猪,本来可以挑单另gān,但在手艺行里,和师傅闹翻,忘恩负义的名声传出去,在这行就无法再混下去了。本来他还想去裴家庄投奔剃头的老裴,看他如今能否收留自己,但当初投靠老曾是老裴牵的线,如今事qíng办砸了,事qíng的头尾虽不像师傅说的那样,但个中qíng由,枝枝叶叶,如何再向老裴解释?也许越描越黑,不是自己的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剃头的老裴也不好投靠了。他还想去尹家庄重新投奔做盐做碱的老尹,但做盐做碱分季节,只限于chūn、夏、秋三季,一到冬天,地就冻住了,无法刮盐土做盐,也只能等到明年开chūn再说。他还想去投靠一个东家种地,但东家招长工也在chūn天,冬天地里并无活计。别的门路他就想不起来了,别的可以投靠的人他也想不起来了。杨百顺在世上最烦的人是卖豆腐的老杨,最烦的事是做豆腐,现在丢盔弃甲,只好又回到老杨身边做豆腐。老杨看他丢盔弃甲回来,心里更加得意;这次得意,又不同于前一次得意;说起风凉话,不再嬉皮笑脸,转成正色:“我做豆腐不缺人呀。”
但杨百顺在杨百业婚事上出岔子并不是因为他对老杨不满,或在外边丢盔弃甲,找个茬口撒气,或不满他哥杨百业结婚,要节外生枝,而是因为弟弟杨百利回来了。杨百利在新乡机务段当了大半年司炉,似换了一个人。首先是他的行头。过去他是个乡下孩子,现在成了机务段的司炉。司炉在火车上也就是往炉膛里添煤,一天一身煤末子,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但他回乡参加哥哥的婚礼,也就脱下工服,买了身西装,打着领带,戴顶礼帽,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其实杨百利在火车上,司炉当得并不如意。不如意不是说活儿有多脏多重,活儿倒也脏也重,一个火车头拉十几节车厢,动力全靠杨百利一个人往炉膛里添煤,自上了火车,到火车进终点站,一刻也没消停过,一个班上下来,棉袄棉裤全是湿的,还不如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日日坐在日头底下发呆;这时就觉得上了机务段采买老万的当。活儿脏活儿重还不是关键,问题是一个火车头上三个人,一个司机,一个副司机,全是杨百利的师傅。正师傅叫老吴,副师傅叫老苏,两人说起话来,全不对杨百利的心思。不对心思不是说杨百利爱说话,爱“喷空”,两个师傅全是闷嘴葫芦;两人倒也爱说话,但两人说的,跟杨百利说的,不是一回事。两人说起话皆是家长里短,张家的小舅子偷了姐夫家的东西,被抓住打折了腿;李家的公公扒灰了儿媳,没被儿子发现,被婆婆堵在了被窝里;或王家赵家为一条小狗,差点出了人命;皆不是杨百利“喷空”所需的内容。这些事都太实,杨百利的“喷空”要虚实结合,转折处要有想象力。人是在夜游,但游着游着,就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但钻出白胡子老头的“喷空”,老吴老苏又不喜欢,觉得是“瞎白话”,他们就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发生在身边的张三李四的实事。但老吴老苏是师傅,杨百利是徒弟,火车头上是师傅的天地,他们聊天,徒弟cha言他们不管,如转了话题或话题的方向,他们就急了。一趟火车开下来,或从新乡到北平,或从新乡到汉口,或从北平或汉口又回来,路上全是吴、苏二位师傅在说,杨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炉膛里添煤,嘴一天天闲着。手闲着不会把人憋死,嘴闲着就把人憋死了。好不容易轮班倒休,杨百利便去机务段采买科找老万,想把憋了几天的话,在老万那里倾吐个gān净。但老万是个采买,总往外边跑,十天有八天不在段里,杨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着他。来时带了一肚子话,走时还需带回去。憋着回去,与来时的憋着又有不同,好像越积越满,肚子马上就要爆炸了。这时更觉得到机务段当司炉是个错误,上了老万的当。这时想起弹三弦的瞎老贾给他算过命,说他为了一张嘴,天天要跑几百里,看如今这qíng形,倒让瞎老贾给算着了。但杨百利并没有离开机务段。没有离开机务段不是留恋在火车头上当司炉,而是妄想有一天,能从火车头上下来,到客车车厢去当茶房。茶房提个大茶壶,在车厢里走来走去,给旅客续水。续完水,扫扫地,也就待着了。而一列火车有十几节车厢,十几节车厢里有一千多个旅客;火车开往北平需一天一夜,开往汉口也需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中,一千多个旅客中,不愁寻不出个把能“喷”得来的人。但从司炉到茶房,等于换了工种,火车头和铁轨归机务段管,客车归车务段管,老万能把他弄到火车头上,却不能把他弄到客车上,别的说合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未找到,杨百利只好先在火车头上待着。杨百利觉得当司炉委屈了自己,但在哥哥杨百业的婚礼上,“司炉”二字,却派上了用场。如果老杨家成亲,找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来的宾客也就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镇上打铁的老李,刘家庄贩驴的老刘等。但现在亲家是老秦,老秦这边来人就不同了。镇上东家老范来了,冯班枣东家老冯来了,郭里洼东家老郭来了,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也来了……本来大家可来可不来,但知老秦要借这次结亲抖抖晦气,给缺耳唇的女儿长长脸面,皆推开手头的事来了。骡子轿车,雪地里站了一街筒子。杨家没见过这种阵势,杨家的朋友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赶车贩驴者,平日说话嗓门都很大,现在皆缩头缩脑,无人敢出头陪娘家来的客人。酒席开始,打铁的老李,贩驴的老刘,皆藏在厨房不敢露面。赶大车的老马,平日派头挺大,现在吓得说了瞎话:“家里那头马驹病了,孩子的婚事我也看到了,得赶紧赶回去。”
匆匆从巷子绕到村后溜了。这时杨百利就派上了用场。一个“司炉”,在机务段不算什么,在杨家就算有头有脸的人了。十六桌酒席中,前八桌是秦家的客坐,jī鸭鱼ròu齐全;后八桌是杨家的客坐,每人一碗杂和菜。前八桌酒席中,又数第一桌最为要紧,坐着秦曼卿的两个哥哥,镇上东家老范,冯班枣东家老冯,郭里洼东家老郭,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等。众人皆往后退,杨百利便越过众人,上去陪了第一桌。杨百利虽然当个司炉不算什么,但也走南闯北大半年,见过些世面,他又会“喷空”,说话不怵场子,上了第一桌,竟纵横捭阖起来。也许是在火车头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杨百业的婚宴,当成了“喷空”和倾吐的天地。吃着喝着,酒席并不冷场,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说,别人在听。戴着礼帽穿着西服“喷空”,又跟在延津铁冶场大门口穿着打铁的衣裳“喷空”不一样。“喷”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从新乡到北平,从新乡到汉口,又从北平和汉口回来,旅途上发生的种种趣闻。本来他在火车上只顾往炉膛里添煤,一天到晚皆是无趣,但杨百利是在“喷空”,无趣就变成了有趣。这天,火车开着开着,轧死一个过道的小媳妇。火车急刹车停住,眼看着从小媳妇身上,飞出一只红色的狐狸,转眼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这人到底是谁呢?众人愣在那里,杨百利说,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当年修铁路时,需要枕木,从东北伐了一批树,伐着了一棵仙树,这仙树是一女鬼变的。这女鬼便在每年伐树那一天,出来吓人。夜里开火车,车灯能照出五里远,火车开着开着,又眼见一个男人骑在车灯的光柱上,嘴里在喊:“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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