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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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这才知道,他们这朋友并不过心。或者说,老杨跟老马过心,老马跟老杨不过心。遂将老杨的座位,调到另一桌牲口牙子老杜身边。杨百顺前一天被爹打发过来帮老李家挑水,这话被杨百顺听到了。吃酒第二天,卖豆腐的老杨在家里埋怨老李的酒席吃得不痛快,礼白送了。不痛快不是说酒席不丰盛,而是在酒桌上,跟牲口牙子老杜说不来。老杜又是个秃子,头上有味,肩上落了一层白皮。老杨认为自己去得晚,偶然挨着了老杜。杨百顺便把昨天听到的一席话,告诉了老杨。卖豆腐的老杨听后,先是兜头扇了杨百顺一巴掌:“老马绝不是这意思。好话让你说成了坏话!”

    老杨在杨百顺的哭声中,又抱着头蹲在豆腐房门口,半天没有说话。之后半个月没理老马。在家里,再不提“老马”二字。但半个月后,又与老马恢复了来往,还与老马说笑话,遇事还找老马商量。

    卖东西讲究个吆喝。但老杨卖豆腐时,却不喜吆喝。吆喝分粗吆喝和细吆喝。粗吆喝就是就豆腐说豆腐,“卖豆腐喽——”“杨家庄的豆腐来了——”细吆喝就是连说带唱,把自己的豆腐说得天花乱坠:“你说这豆腐,它是不是豆腐?它是豆腐,可不能当豆腐……”那当啥呢?直把豆腐说成白玉和玛瑙。老杨嘴笨,溜不成曲儿,又不甘心粗吆喝;也粗吆喝过,但成了生气:“刚出锅的豆腐,没这个那个啊——”可老杨会打鼓,鼓槌敲着鼓面,磕着鼓边,能敲打出诸多花样,于是另辟蹊径,卖豆腐时,gān脆不吆喝了,转成打鼓。打鼓卖豆腐,一下倒显得新鲜。村中一闻鼓声,便知道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来了。除了在村里卖豆腐,镇上逢集,也到镇上摆摊;既卖豆腐,又卖凉粉。用刮篾将凉粉刮成丝,摆到碗里,搁上葱丝、荆芥和芝麻酱,卖一碗,刮一碗。老杨摊子左边,是卖驴ròu火烧的孔家庄的老孔;老杨摊子右边,是卖胡辣汤也捎带卖烟丝的窦家庄的老窦。老杨卖豆腐和凉粉在村里打鼓,在集上也打鼓。老杨的摊子上。从早到晚,鼓声不断。一开始大家觉得新鲜,一个月后,左右的老孔和老窦终于听烦了。老孔:“一会儿咚咚咚,一会儿咔咔咔,老杨,我脑浆都让你敲成凉粉了,做一个小买卖,又不是挂帅出征,用得着这么大动静吗?”

    老窦xing急,不爱说话,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

    四十年后,老杨中风了,瘫痪在chuáng,家里的掌柜换成了大儿子杨百业。别人一中风脑子便不好使,嘴也不听使唤,呜里哇啦说不成句,老杨却身瘫脑不瘫,嘴也不瘫。不瘫的时候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瘫了之后头脑倒清楚了,嘴也顺溜了。事碰事理得纹丝不乱。身子瘫后,整日躺在chuáng上,动一动就有求于人,这时就比不得从前,眼上、嘴上就得吃些亏;进屋一个人,眼里就赶紧奉迎和讨好;接着人问他啥,他就说啥;不瘫时常说假话,瘫了之后句句都掏心窝子。喝水多了,夜里起chuáng就多,老杨从下午起就不喝水。四十年过去,老杨过去的朋友要么死了,要么各有其事,老杨瘫了之后,无人来看他。这年八月十五,当年在集上卖葱的老段,提着两封点心来看老杨。多日不见故人,老杨拉着老段的手哭了。见家人进来,又忙用袖子去拭泪。老段:“当年在集上做买卖的老人儿,从东头到西头,你还数得过来不?”

    老杨虽然脑子还好使,但四十年过去,当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经忘记了。从东到西,扳着指头查到第五个人,就查不下去了。但他记得卖驴ròu火烧的老孔和卖胡辣汤兼卖烟丝的老窦。便隔过许多人说老孔和老窦:“老孔说话声儿细;老窦是个急xing子,当年一脚把我的鼓给踹破了。我也没输给他,回头一脚,把他的摊子也踢了,胡辣汤流了一地。”

    老段:

    “董家庄劁牲口的老董,你还记得吧?除了劁牲口,还给人补锅。”

    老杨皱着眉想了想,想不起这个既劁牲口又给人补锅的老董。老段:“那魏家庄的老魏呢?集上最西头,卖生姜的那个,爱偷笑,一会儿自己乐了,一会儿自己又乐了,也不知他想起个啥。”

    老杨也想不起这个一边卖姜一边偷笑的老魏。老段:“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你总记得吧?”

    老杨松了一口气:

    “他我当然记得,死了两年多了。”

    老段笑了:

    “当年你心里只有老马,凡人不理。岂不知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背后老糟践你。”

    老杨赶紧岔话题:

    “多少年的事了,你倒记得。”

    老段:

    “我不是说这事,是说这理。不拿你当朋友的,你赶着巴结了一辈子;拿你当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当时集上的人都烦你敲鼓,就我一个人喜欢听。为听这鼓,多买过你多少碗凉粉。有时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你倒对我爱搭不理。”

    老杨忙说:

    “没有哇。”

    老段拍拍手:

    “看看,现在还不拿我当朋友。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老杨:

    “啥话?”

    老段:

    “经心活了一辈子,活出个朋友吗?”

    又说:

    “过去没想明白,如今躺在chuáng上。想明白了吧?”

    老杨这才明白,四十年后,老段看老杨瘫痪在chuáng,他腿脚还灵便,报仇来了。老杨啐了老段一口:“老段,当初我没看错你,你不是个东西。”

    老段笑着走了。老段走后,老杨还在chuáng上骂老段,老杨的大儿子杨百业进来了。杨百业是杨百顺的大哥,这时也五十多岁。杨百业小的时候脑子笨,常挨老杨的打;四十多年过去,老杨瘫痪在chuáng,杨百业成了家里的掌柜,老杨举手动脚,就要看杨百业的脸色行事。杨百业接着老段的话茬问:“老马是个赶大车的,你是个卖豆腐的,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当年人家不拿你当人。你为啥非巴结他做朋友?有啥说法不?”

    身瘫的老杨对老段敢生气,对杨百业不敢生气。杨百业问他什么,他得说什么。老杨停下骂老段,叹了一口气:“有。不然我也不会怵他。”

    杨百业:

    “事儿上占过他便宜,或是有短处在他手里。一下被他拿住了?”

    老杨:

    “事儿上占便宜拿不住人,有短处也拿不住人,下回不与他来往就是了。记得头一回和他见面,就被他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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