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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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夏天。老裴到苏家庄去剃头。苏家庄是个大庄。有四五百户人家,老裴在苏家庄生意最大,包了三四十户人家的头。三四十户人家,剃头的男人,有百十口子。老裴连剃两天。到第三天中午,方才剃完。老裴挑着剃头挑子往回走,在huáng河边上,遇上了曾家庄杀猪的老曾。老曾要去周家庄杀猪。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老裴和老曾常碰面,在一起说得着。两人便停下脚步,坐到河边柳树下吸烟。吸着烟,说些近日的闲话,老裴看着老曾头发长了,便说:“挑子里还有热水,就在这儿给你剃了吧。”

    老曾摸摸自己的头发:

    “剃是该剃了,可周家庄的老周,还等着我杀猪呢。”

    想想又说:

    “剃就剃。我剃个头,那个畜生也多活一会儿。”

    老裴就在huáng河边上支起剃头挑子,给老曾围上剃头布,用热水给老曾洗头。待洗泛了,比划一下。就下了刀子。这时老曾说:“老裴呀,咱俩过心不过心?”

    老裴一愣:

    “那还用说。”

    老曾:

    “这里就咱俩,那我问你一句话,你想答答。不想答就别答。”

    老裴:

    “你说。”

    老曾:

    “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怕老婆,我觉得你不值呀。”

    老裴的脸一赤一白:

    “娘们家,有啥正xing,免生闲气罢了。”

    老曾:

    “我知道你前几年有短处在她手里。我大胆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有短处在人手里,一辈子别想翻身。”

    老裴长吁一口气:

    “这个理儿我懂。能短痛早短痛了。可就是短不了呀。”

    老曾:

    “为啥?”

    老裴:

    “没短处在人手里,事儿倒好办;她尝到了握你短处的甜头,你想短痛,她倒不答应了。”

    又吁出一口气:

    “不短也成,还有孩子呢。难就难在,从长说,她就可以不讲理了。”

    老曾:

    “如果是我。她不讲理,我就打她,等她受不了,就该讲理了。”

    老裴:

    “如果单是她,事qíng还好办,可她身后。还藏着一个讲理的。”

    老曾:

    “谁呀?”

    老裴:

    “她娘家哥。”

    老蔡他哥老曾知道,镇上一个开生药铺的,叫蔡宝林,左脸生一大痦子,嘴特能说,得理不让人,是一个死蛤蟆能缠出尿的人。老裴:“俺俩一闹,她就回娘家找她哥,她哥就找我来论理。一件事能扯出十件事,一件事十条理,我跟他妹过了十来年,有多少事多少理呢?我嘴不行,说不过他。”

    又长出一口气:

    “都说论理好,真论起理来,事qíng倒更难办了。”

    又说:

    “其实论理不论理我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时xing起,拿起刀子杀了谁。能因为一句话杀人吗老曾?”

    杀猪的老曾惊出一身冷汗:

    “老裴,剃头,我话说多了。”

    杨百顺认识老裴那年十三岁。老裴之前,杨百顺有个好朋友叫李占奇。杨百顺十三岁时,李占奇十四岁,同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论语》。别人能成为好朋友是相互处得来,或你在这事上帮过我,我在那事上帮过你;他们俩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共同喜欢一个人——罗家庄做醋的罗长礼。罗长礼五短身材,是个麻子。罗家做醋是祖传,罗长礼他爷做醋,罗长礼他爹也做醋。罗家醋坊不大,一天能做两缸醋。罗长礼他爷他爹拉着这两缸醋,走村串巷吆喝:“打醋喽——”

    “罗家庄的醋来啦——”

    虽是小本生意,虽是粗吆喝,却也能养家糊口。但到了罗长礼这里,却不喜欢做醋。不喜欢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罗长礼喜欢另一件事,谁家死了人,他爱去喊丧。同是一个喊,他喜欢喊丧,不喜欢喊醋。喊丧能耽误做醋,做醋不能耽误喊丧。由于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别人家的醋是酸的,罗长礼的醋是苦的,像刷锅水。别人家的醋能撑一个月,罗长礼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没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变酸了。罗长礼做醋不上心,喊丧却上心。罗长札长个jī脖子,一般jī脖子声细,罗长礼却声粗,且不怵场子;场子越大,他越jīng神。平日人穿皂布,丧事时人穿白衣。罗长礼仰着脖子一声长喊:“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开始嚎哭。哭声中。罗长礼又喊:“请后鲁邱的客奠啦——”

    同时又喊:

    “张班枣的客往前请啊——”

    后鲁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间,张班枣的奠客已在后边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动,罗长礼调停得纹丝不乱。罗长礼记xing好,万千人中,只要见过你一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个环节不会落下谁。人从死到出殡有七天,七天喊下来,罗长礼嗓子不倒。人们说起罗长礼,不说“卖醋的老罗”,都说“喊丧的老罗”。十里八乡,谁家有丧事,皆请罗长礼。谁家有丧事,杨百顺和李占奇必追过去看。众人去吊丧皆为了死者,杨百顺和李占奇独为了罗长札。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时,罗长礼又去做醋,杨百顺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这时聊起罗长礼,也能聊得兴致勃勃:“嗓门真大,五里开外都能听见。”

    “上回徐家庄的客不懂规矩,有些乱,老罗急了,麻子都泛了红点。”

    “平日个儿不大,一到喊丧,咋就长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里卖醋,想跟他说句话,到了跟前,又没敢说。”

    “十里八乡咋还不死人呢?”

    聊到趣处,一个说:

    “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个本来没尿,为了罗长礼也说:

    “我跟你去。”

    杨百顺十三岁那年秋天,家里丢了一只羊。丢羊之前,先丢了一口猪。杨百顺先一天被雨淋着了,打摆子发烧,家里人去找猪,留他一人看家。打摆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着气跑过来:“快,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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