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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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这一句话,陈奎一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吼了一句:“妈了个bī,算你认识我!”

    当时就解下围裙,收拾行李,坐长途汽车回了河南。平日不爱说话的人,气xing都大。

    陈奎一走的时候,牛爱国还在工地开车拉土。待中午吃饭的时候,伙房开不了伙,工长给每人发了两包方便面,方知陈奎一走了。牛爱国跑到伙房,看到冷锅冷灶,半扇牛ròu在地上撂着,上面飞着几只苍蝇,不由叹息一声。叹息不是叹息陈奎一说走就走了,而是陈奎一一走,工地上再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工地一下显得空了。陈奎一回河南之后,牛爱国也与他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与别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有人说起河南,牛爱国马上想起了陈奎一;但牛爱国遇到事qíng,不会像到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一样,去河南滑县找陈奎一。

第二章

    牛爱国他妈叫曹青娥。牛爱国他妈本不该姓曹,应该姓姜;本也不该姓姜,应该姓吴;本也不该姓吴,应该姓杨。曹青娥五岁那年,被人从河南卖到山西。六十年过去,曹青娥还记得她爹叫吴摩西,她娘叫吴香香;她娘吴香香跟人跑了,她爹带着她去找她娘,住在新乡一个jī毛店里,她被人拐子给拐走了。她还记得自己的小名叫巧玲。

    巧玲还记得,她由河南被卖到山西,中间经过三个人。头一个人叫老尤,是个卖老鼠药的,开封人,哑嗓子,说话张嘴就来;卖老鼠药唱曲儿,平常一件事,也能编成曲儿。正是因为喜欢听他说话,巧玲跟他混熟了。大家住在一个店里,老尤还掰驴ròu烧饼给她吃。这天天刚麻麻亮,老尤将巧玲拍醒,说她爹遇到急事,去了开封,让老尤带上巧玲,去开封找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见爹走了,撇下她一个人,登时就吓哭了;接着又想,爹可能得着了娘的信儿,匆匆找娘去了;忙也穿上衣服,跟老尤上了路。开封本在新乡东面,老尤却没有往东,带着她一路往西;五天之后,到了济源。巧玲弄不清东西南北,也弄不清济源和开封的关系,只盼着早一天见到爹。人一离开爹,显得懂事许多;为了找到爹,巧玲对老尤百依百顺。路上走累了,老尤蹲下吸烟,巧玲伸出小手,还给老尤擦汗;打尖吃饭时,巧玲知道给老尤夹菜;饭还没吃完,又给老尤端来一碗水;似一下长大十岁。济源是河南和山西的jiāo界处。到了济源,老尤碰到另一个人贩子叫老萨。老尤不愿再往前走了,十块大洋,把巧玲卖给了老萨。等老尤把巧玲jiāo到老萨手里,巧玲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哇的一声哭了。巧玲一哭,老尤心倒软了,又将十块大洋掏出来,还给老萨:“这孩子我不卖了。领她回开封,当个闺女,自己养了。”

    又说:

    “一路上,你不知道她多懂事。”

    又说:

    “我不是gān这行的,也是一念之差。”

    老萨也不接钱,笑着看老尤:

    “晚了。”

    老尤:

    “十块大洋还在,咋能说晚了?”

    老萨:

    “我不是说买卖晚了,是你自个儿晚了。”

    老尤:

    “此话怎讲?”

    老萨:

    “没卖之前,你可以把她当闺女;现在你卖过她,她也知道了,你就养不得她了。本来是头羊,等她长大了,也会变成老虎;啥叫养虎遗患?这就叫养虎遗患。”

    又说:

    “这是一道坎。一过了这道坎,你再亲她,也成不了亲人了。”

    老尤想想,觉得老萨说得有理,只好又揣起大洋,转身要走。巧玲见老尤走,哇的一声又哭了。老尤见巧玲哭,自个儿也蹲到地上哭了。老萨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哪叫卖人呀。”

    又上去踢了老尤一脚:

    “既然冒充猫,就别哭老鼠了。”

    巧玲到了老萨手里,发现老萨和老尤是两个人。老萨是洛阳人,卖人卖惯了,不心疼孩子。巧玲一哭就打,身上还带了个锥子,巧玲再闹,就用锥子扎巧玲的屁股,倒是把巧玲给吓住了。夜里睡觉,还将巧玲绑在chuáng上,怕巧玲跑了。白天出门前,晃着手里的锥子:“人问你,就说我是你爹。”

    巧玲害怕他的锥子,见了人,只好给他喊爹。老萨带着巧玲继续往西走,出了河南,到了山西垣曲县,二十块大洋,把巧玲卖给了另一个人贩子叫老卞。老卞是个山西人,长着一对斗jī眼,过去是个卖布的,看到卖人比卖布赚钱,便开始卖人。也是初入人牙行,人倒比老萨和善。不打巧玲,夜里睡觉也不绑她。但买了巧玲之后,问了问别的人牙子,别的人牙子端详一下巧玲,都说二十块大洋买贵了;买贵了该怪老卞的眼力,但老卞把罪过怪到巧玲身上,对巧玲也没好气;一句话不对付,便用斗jī眼剜巧玲。巧玲见老卞不打,也没锥子,只是用斗jī眼剜她,倒也不怕老卞。夜里睡觉不绑,巧玲该趁老卞睡熟,自己偷跑掉。一是巧玲自小怕黑,天一黑不敢出门;二是已到了山西,千里之外,出门一个人都不认识;山西人说话,有一半听不懂,怕出门之后,再落到别的人贩子手里;如果再是一个老萨,还不如眼前的老卞。老卞带巧玲开始往北走,到了长治县,逢到集市,开始卖巧玲。但几个集市下来,发觉果然上了老萨的当。巧玲本来个头就小,又长了一头huáng毛,显得小样,卖不出价钱。有出十五块的,有出十三块的,还有出十块的,连买巧玲的本钱还不够。卖一天巧玲,没有卖出去,天黑了,老卞又牵着巧玲走。这时往往说一句:“我当初高看你了。”

    这样前后盘桓半个月,巧玲还没有卖出去。住店加上嚼谷,又搭进去许多盘缠。老卞着急起来。越是着急,人越是卖不出去。说话到了深秋,南源山上,漫山遍野一片huáng叶。秋风一chuī。huáng叶从树上纷纷落下,落了一路,也落了一山。山上的果子熟透了,树上的梨、油桃、板栗、核桃,纷纷从枝子上往地下掉。住店打尖,老卞心疼自己的钱,两张嘴,买一个人的饭食,自个儿吃不饱,也不让巧玲吃饱。现在看到满地的果子,巧玲便捡果子吃。吃着吃着吃饱了,便撵树间的松鼠玩。前后被卖了一个月,巧玲也习惯了,不以为意。松鼠蹿到树上,向巧玲作揖,巧玲咯咯笑了。巧玲捡果子吃老卞不管,看到巧玲笑,老卞急了:“这是卖你,不是领你玩!”

    又扬起手:

    “再笑,再笑打你!”

    巧玲也不怕他,跳到一边,仍咯咯笑着。

    又停了几天,巧玲头上生出几窝秃疮。老卞带她住的全是jī毛店,夜里睡在糙窝里,一chuáng破棉絮,不知多少过路人盖过;头上的秃疮,也不知在哪里染上的。秃疮一发就疼,巧玲倒不笑了,在那里捂着头,哭着喊疼。老卞凑上去一看,几片秃疮,已经泛红了;前后十几个红点,似要往外涌脓。巧玲本来就不好卖,头上再长秃疮,人就更不值钱了。看罢秃疮,老卞气得在那里蹦:“祖宗,你这不是故意跟我捣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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