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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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青娥:

    “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会去两趟,不然我也不会住这么长时间。我又找到个娘家。”

    要哭的样子。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他妈曹青娥开始跟牛爱国说知心话。一次对牛爱国说,她一辈子去过一趟延津,但在延津仅待了三天。到了延津,发现延津跟别的没有去过的生地方没有区别。她小时候记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后的延津,是两个地方。东街变了,西街变了,南街变了,北街变了,十字街头也变了,西街西头,当年爹爹吴摩西和娘吴香香蒸馒头的院子早没了。比这些重要的是,她没有找到巧玲时的爹爹吴摩西。三十三年前,她与吴摩西失散之后,吴摩西像她一样,再没回过延津。曹青娥没回延津是因为被人卖到了山西,当时才五岁;吴摩西是个大人,并没有被人卖,怎么也没有回来呢?三十三年没有音讯,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如今是死是活。曹青娥记得爷爷家在南街,三十三年前叫“姜记”弹花铺;如今弹花铺还在,弹花不用脚蹬了,装了一部柴油机,弹花锤“哐当”“哐当”在自己翻跟头。但她记得的人都死了。爷爷老姜死了,大伯姜龙死了,三叔姜狗也死了,剩下的皆是姜龙姜狗的后代,见面都不认识。一个孩子被卖,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后孩子又回来了,也是一件大事;但卖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后,就成了“听说”。当年当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帮“听说”的人,也就无人把上辈子人的事当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卖人的事当回事,三十三年后回来,也就没人当回事。虽也百感jiāo集,到说起来,还是一段闲话。曹青娥在延津待了三天,就离开延津,去了新乡,去找当年与爹爹吴摩西分手的东关汽车站,汽车站旁边的jī毛店。但到了东关,汽车站二十年前已搬到了西关;当年的汽车站,现在成了一座化肥厂。化肥厂占地几百亩,十几根大烟囱,突突往天上冒着白烟,哪里还有当年jī毛店的踪影?也就在新乡待了一天。牛爱国问:“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乡待了一天,咋一个月后才回来?”

    曹青娥:

    “我又去了开封。”

    牛爱国:

    “去开封gān啥?”

    曹青娥:

    “虽然在新乡看到一个化肥厂,我还是回到了小时候,这时突然想见另一个人。”

    牛爱国:

    “谁呀?”

    曹青娥:

    “当年把我拐走的卖老鼠药的老尤。老尤是开封人。”

    牛爱国:

    “见他gān吗?”

    曹青娥:

    “他把我拐到济源,当时真不想卖我。”

    又说:

    “三十三年了,我特别想问他一句话。”

    牛爱国:

    “啥话?”

    曹青娥:

    “他把卖我那十块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买了头牲口,还是置了块地,还是拿它做了小买卖。”

    牛爱国:

    “事到如今,问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

    “就是这些话没用,我也想见见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样,他是所有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说,她从新乡又坐长途汽车到长垣;从长垣坐轮渡过huáng河;过了huáng河,又乘长途汽车到了开封。到了开封,开始找老尤。虽然知道三十三年过去,怎么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开封何处,现在又搬到何处;同时对老尤的模样,脑子里也开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后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马市街,去了相国寺,去了潘杨二湖,去了夜市,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个老头,但哪一个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开封找了二十多天。这时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盘缠越花越少,十天之后,曹青娥住不起旅店;这时白天找老尤,夜里睡在开封火车站。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睡觉,头枕一个提包,脚踏一个提包,突然看到了爹。这个爹不是吴摩西,而是山西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接着不是火车站,而是相国寺前的夜市。爹在前边走,曹青娥在后边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么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满身大汗。曹青娥:“爹,你来开封千啥?”

    爹满脸涨得通红,着急地:

    “帮你找老尤呀。”

    又说:

    “刚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拦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着爹,突然一阵惊喜:

    “爹,你不是没头了吗?怎么又有头了?”

    爹捂着自己的胸口:

    “头是有了,这里难受得很。”

    开始抓挠自己的心。曹青娥:

    “爹,你又没心了吗?”

    爹:

    “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惊醒,原来是一个梦。睁开眼,四周全是候火车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个也不认识。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梦到了爹,而是梦中的爹,头又有了,心却苦得很。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对牛爱国说的另一段话。

    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又对牛爱国说,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亲爹姜虎,当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县。没想到曹青娥长大,又嫁到了沁源县。但当年跟姜虎一起贩葱的老布老赖也已经死了,也没打听出姜虎当年死在沁源县城的哪条街、哪家饭馆。但从此曹青娥梦里,又多了一个爹。这个爹有头,但无面目。

第六章

    牛爱国与李克智的见面,改变了他对庞丽娜的态度。几年之前,牛爱国去过一趟河北平山县,在滹沱河边,牛爱国和战友杜青海商量过他和庞丽娜的事;几年来,牛爱国对庞丽娜的态度,一直按杜青海给他出的主意。既然离婚离不起,牛爱国就不离婚;庞丽娜可能跟人好了,他先忍着;两人有隔阂,他开始主动填这隔阂;两人没话,他开始主动找话;找话就不能找坏话了,他开始给庞丽娜说好话;或者说,同样一句话,两种说法,他拣的是好听的那一面;坏话也让他说成了好话。说话就要常见面,为了说话,为了说好话,牛爱国在沁源县城南关租了一间房子,临时在县城安了个家,不用庞丽娜休礼拜天再回牛家庄。牛爱国开卡车出外拉完货,不回牛家庄,直接回县城。但几年下来,牛爱国发现话也不是好找的,好话也不是好说的;或者说,没话找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专门找好话就更难了。两人本来无话,专门找来的话,就显得勉qiáng;两人说不来,就无所谓坏话或是好话。如果坏话说不来,好话也不一定说得来。两人的心离得远,对同样一句话,就有不同的理解,你认为是句好话,她听起来不一定觉得是好话。再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好话?每天专门想好话,也想得脑仁疼。好话好不容易想出来。说出去,也不一定能说到人心上。好话说多了,自己听着都假。好话一开始听着人耳,天天说,对方就听烦了;这时好话就转成了坏话。两人无话的时候,还能风平làng静,现在牛爱国天天说好话,倒把庞丽娜说得不耐烦起来。牛爱国一张嘴,本来不是说好话,是说一件事,庞丽娜也捂耳朵:“求求你,别说了,我一听你说话就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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