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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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不就是慈禧叶赫那拉氏吗?我们立即欢呼起来。是太后吗?没弄错吧?她老人家日理万机,怎么会到我们延津来?她是来视察,还是来考察?是专门来与民同乐,或是顺便路过?是泛泛看一看,或是专门来研究一个问题?是坐轿或是骑马?是吃jī或是吃鸭?……

    夜里一村人没睡。当然,这不是一村人的问题,一村解决不了;也不是一县的问题,县里解决不了。最近我有幸见到一位有知有识又自认为长得很漂亮的女人,一直到四十五岁,还在独身;有许多好事者船载以入,替人家着急,背后总议论人家。最后大家取得这样的共识:这个问题,决不是一个部一个省所能解决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中国所能解决的问题,必须报告联合全国新当选的秘书长加利,让加利在常任理事国之间想想办法。告诉德奎利亚尔都不行,必须加利。太后在我们延津人的印象中,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她绑着两个冲天辫,打着胭脂,每天吃柿饼、红烧ròu和口香糖,不敢想象她也会每天蹲在屎坑上撒尿,拉又臭又硬的屎,每月换一次月经条等等。刽子手袁哨不识趣,这时以一个有别于我们的知qíng者告诉我们,其实太后也没什么,据他们官府内部相传,无非是一个满脸核桃皮的老太太。袁说过这话,差点被我们打死。白蚂蚁这时很激动,在打谷场背着手走来走去,要以一个村长的身份,对这突然而至的国家大事,做出一个决断。从上午走到下午,他决断了,让通讯员白石头挨门挨户通知:各家洒扫庭院,迎接太后的到来;每家再制一面大清王朝的国旗,挂在门前。大家还没来得及洒扫庭院,他又让通讯员挨门挨户通知:洒扫庭院之前,先开一个村民大会,让大家民主发言,看除了洒扫庭院之外,还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地方。这个会开起来就长了,从太阳落山弄到jī叫三遍,男人们抽烟抽得屋里像着了大火。除了洒扫庭院,别的还有什么呢?无非是再扫扫灶台和茅坑,教育教育各家的猫狗,疏导疏导院中的蚂蚁,将麻雀轰走,将燕子留下;将蝉轰走,将蚂蚱留下;等等。白蚂蚁又问:

    “还有什么?”

    是呀,还有什么?白蚂蚁又让大家无记名投票,看是否还能投出些什么别的。这时大家对白蚂蚁起了腻歪,怪太后无眼,选这么一个人当大家的村长。白蚂蚁倒是好人,对人温和,民主,但也絮叨,啰嗦,给大家添麻烦,还不如别人当村长。过去的头目如猪蛋、孬舅等人,虽然独裁垄断,以权谋私,但遇事该杀杀,该打打,行事也痛快。我们宁肯痛快,也不愿自找麻烦。一直到jī叫三遍,白蚂蚁问:“没有什么了?”才让大家回去洒扫庭除。三天,洒扫庭除完。白蚂蚁很高兴,说他到别的村子转了转,数咱们村gān净;有的村还不知道太后要驾到呢。又感谢袁哨给他带来信息,发给他二升芝麻。怪六指说话不清,罚他为白蚂蚁一家免费白刮一回青头。这时县官带一班衙役到了村里。白蚂蚁洋洋得意,顶着新剃的青头,料想本村已洒扫庭除,弄得gāngān净净,必受县官赏识,年底可以评个jīng神文明村。谁知县官一见街上扫得gāngān净净,各家灶台、茅房没了苍蝇,当时大怒,扬手打了白蚂蚁一巴掌:

    “×你妈白蚂蚁,早就看你不是好人,你说,谁让你洒扫庭除的?谁让你鼓捣灶上和茅房的?”

    白蚂蚁忙趴到地上磕头:

    “大人,我鼓捣弄错了吗?”

    县官:

    “错倒不一定错,但得有个先来后到。太后还没到,你就知道巴结太后了?你要巴结太后,先来巴结我不迟。我问你,全县还没布置打扫,你这里怎么先打扫了?你扫得gān净,显得全县很脏,让太后看到了,不是给我办难看?你这是何居心?”

    白蚂蚁倒没想到这一层,当时汗就下来了。看到白蚂蚁挨打,我们都很高兴。曹成在一旁一边剔牙一边说,到底是刚步入政界,对政界的弯弯道道弄不清,他挨县官的打,就不奇怪了。县官说:

    “你怎么给我弄gān净的,再怎么给我弄脏,等全县发了号令,再统一打扫!”

    白蚂蚁忙伏到地上说:“zh!”

    县官走了。白蚂蚁捂着发肿的脸,又开大会,让大家讨论,出谋划策,无记名投票,看怎么把街道、厕所、厨房再弄脏,恢复原样。这时大家作了难,街道、厕所、厨房弄脏倒没问题,既然gān净都弄了,脏还不好弄?放出些腌臜娘们和小孩,加上些猪、狗、羊之类,几天下来,也就脏了;难就难在弄卫生时曾打死过一部分老鼠、苍绳和臭虫,既然已经打死了,现在再恢复它们的脏乱原样,如何恢复?动物既然死了,如何再还生?大家比较为难。这时貌不惊人的六指给大家出了一个主意。六指本来是不会说话的,像个吞热薯的狗,但因最后有无记名投票一项,所以他把主意写到了票根上。上边大体写道,动物死不能复生,但我们可以去到邻村借一些,以解暂时恢复脏、乱、差的燃眉之急;待危机过去,借来的老鼠、苍蝇、蚊子也下出小崽,我们可以把人家的爹娘还给人家,我们留下小的,这叫“借胎怀孕”。当然,借的时候,要注意男女搭配,否则“借胎怀孕”就成了一句空话。大家听白蚂蚁读了这张选票,都茅塞顿开,纷纷说:

    “借胎怀孕好,借胎怀孕好!”

    白蚂蚁也喜笑颜开说,别看六指不会说话,原来把聪明留到了肚子里。接着用白巴掌拍了六指脖子。六指“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接着白蚂蚁便发动大家,纷纷到外村投亲戚找朋友,找姑、舅、姨、姥爷,借老鼠、苍蝇和蚊子。

    几天之后,村里恢复成了原来模样。到处是牛粪、猪粪、羊粪、人粪尿、稻糙、麦秸、痰、屁、老鼠、苍蝇、蚊子、蝙蝠、老鼠、猫头鹰……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几天之后,县官下令,重新开始洒扫庭院。我们又重新开始洒扫庭院,消灭被我们借来的东西。弄得新来的所有的老鼠、苍蝇、蚊子都不满意:

    “既然要消灭我们,还借我们gān什么?是何居心?有没有一点人味?”

    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第三段 我杀陈玉成(2)

    县官正在跟他爹闹矛盾。

    我们的县官叫韩贯。细眯眼,尖嘴。韩的爹爹当年是个推车卖驴ròu的,省吃俭用,供韩上学;驴血与书本之间,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后韩考上大学,中举,放了县官,韩的爹爹也放下驴ròu车,来跟儿子做官。所以我们延津是两个县官:一个是韩,一个是韩的爹爹。韩瘦,他爹胖;韩穿制服,他爹是宽大的白裤腰,从这边掩到那边;韩抽“万宝路”,他爹抽关东莫合烟。韩办公批文件,他爹翘腿在旁边磕烟袋;韩坐堂审案,他爹躲在后堂旁听。韩吃jī,他爹吃鸭;韩偷枣,他爹偷瓜。我们拥戴韩,讨厌韩之爹;一想到投案申诉,后堂还有个糟老头子在旁听,心里就不自在。你不就是个卖驴ròu的吗?最后弄得韩心里也不痛快,怪他爹管得太多;因为别人想起他爹是个卖驴ròu的,就会想起他是卖驴ròu的孩子。最令县官难堪的,还不是他爹的旁听和cha手,而是他爹有时步出官衙,叼着大烟袋,来到街头小商小贩卖jī卖ròu者中间,与这些昔日的战友和同行,大谈“我儿如何如何……”及他儿小时的趣事和羞事。爹脸上有了光彩,儿脸上却甚挂不住。有时按捺不住,在各种会议上便对爹旁敲侧击,说该放手了,孩子长大了,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不要代人乱发言,甚至说到该清君侧了等等。当然,这所有一切,都是人家官府内部事物,用不着我们来cao淡心;但问题是牵涉到官府事物,我们不cao淡心或别的心都可以,但这些事物往往会反过来影响我们。譬如,韩对爹的管事感到不痛快,就往往会将这种不痛快转嫁发泄到我们头上。据说上一次我村洒扫庭除的两次反复,村长白蚂蚁挨了一巴掌,就因为韩刚刚在县衙与爹闹了一次不愉快。人一做了官,就不是一般人;他爹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他爹”;这时他与爹闹矛盾,就不再是他和他爹的问题,而是一个全民问题。这次县官与他爹闹矛盾,是因为慈禧太后要来。太后要来,大家都很兴奋,这一点大家是相同的;但太后来牵涉到一个迎接、招待的问题,县官与他爹在这个问题上有些分歧。迎接太后要先打扫卫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一点韩与韩爹没分歧;分歧在于卫生都打扫些什么,两人意见不一致。韩的意见,所有杂糙脏土,牛粪马粪,苍蝇、臭虫、蚊子、老鼠,延伸到社会渣滓,都在打扫之列;也借太后到来的东风将延津弄成一个gāngān净净的延津。打扫别的一切韩爹都没有意见,惟独在打不打扫蚊子的问题上,韩爹犯了脾气和忌讳。因为在大家和韩看起来,蚊子是害虫;但在韩爹看起来,蚊子非但不是害虫,还是益虫,是人类的朋友,哼出的声音,美妙如一首歌。韩说,蚊子咬人,不打蚊子,太后到了,咬着太后谁负责?韩爹却说,我长了这么大,活了六十多岁,蚊子怎么不咬我?韩鼓着嘴唇不语。因为蚊子确实从来不咬韩爹。也许韩爹打小杀驴、煮驴、卖驴ròu、吃驴下水,身上血液中已有一半是驴,xing也是驴xing,所以蚊子只从他身边过,哼着唱歌,从来不咬他。可令我不解的是,成品的驴,蚊也咬呀,怎么倒不咬半成品的韩爹呢?所以韩爹特别喜欢夏天,因为一到夏天可以免费听歌。一到秋天,秋风凉了,韩爹像蚊子一样感到悲哀,朋友就要离去了。现在朋友本不该离去,儿子却要发动全民消灭它,不是忤逆不孝吗?说蚊子咬慈禧太后,太后没到,怎知蚊子会咬她?既然说吃驴ròu者蚊子可以不咬,太后在宫中,难道吃不到驴ròu吗?弄得韩也无话说。最后刽子手袁哨将县官韩拉到一旁,给韩献计,说关于蚊子的问题,可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三国的事),明着告诉老百姓不许消灭蚊子,将布告贴在街上,消息登在县报上;暗中再发一个县衙内部红头文件,告诉各级官员督促民众,务必消灭蚊子。这样既可以让老太爷高兴,又消灭了蚊子,为迎接太后做了准备。韩大喜,当场奖袁一个冰糖葫芦,并拖着长声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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