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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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死倒没有什么,就是这技艺,从此恐怕就要失传了。”

    让大家觉得好笑。

    孬舅母没有出息,也在这次撑死的运动中给撑死了。别人撑死可以理解,她也跟着撑死,让人感到不可理解。别人拼命吃是怕蛋糕越来越小,你身为孬舅的老婆,村里的第一夫人,就是全村剩下碗大一块糕,也会有孬舅和你的份,你跟着别人起哄gān什么?这不是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吗?这不就不自尊,不自爱,不自qiáng自立,有失身份了吗?也有人从这件事出发,看出孬舅和孬舅母的关系破裂得非同一般,孬舅母看出孬舅依靠不得,所以才这么拼吃。女人活到这份上,也有些可怜。于是就有人谴责chuī事员曹小娥,说她是第三者cha足,把一个有家有口的女人整成这个láng狈样子。也有人谴责孬舅,孬舅母再不合意,也是结发夫妻,要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过日子还是结发妻;跟你跟了这么多年,给你生儿育女,现在人家人老珠huáng,你就找第三者,良心何在?为了一个曹小娥,撑死结发妻,对群众,对后人如何jiāo待?现在人家捂着肚子像生孩子生不下来一样痛苦地上下流血地死去,你遂了心、如愿以偿了吧?但大家猜错了,孬舅听说孬舅母撑死了,当时赶到现场,除了责骂她没出息,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外,还滴了两眼泪,说:

    “孩他娘,你其实不懂我的心!”

    这话被当时站在旁边的一个浑身泥汗、远看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污秽的光屁股小孩听到;这小孩后来考入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继承了瞎鹿的衣钵。大学毕业,出来成了作曲家。作曲家一天正在睡觉,突然忆起儿时的旧事,想起孬舅母撑死时孬舅说的这一句伤心话,立即灵感大发,乐思如泉涌。从chuáng上爬起来,带倒了台灯,然后颤抖着身子和手,写下一首曲子:“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之后成了流行歌曲,轰动全国。要说孬舅母死得有什么价值,就在这一点上,还有点价值。

    右派分子袁哨,也差点在这次吃牛中加入撑死的行列。但他吃了饭没有喝水,虽然胃也胀,也撑,也出血,口渴难耐,直想喝下一瓢水死也心甘,但袁哨没喝水,最后只是胃出血,而无丧xing命。他不同别的被撑的人,他撑了以后还可以走动,于是在食堂墙外的野地里到处走动。想拉屎,空一空肚子;但因吃得太饱,蹲不下。这时另一个右派分子曹成也来拉屎,见袁哨这尴尬样子,不禁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哪里像个主公?一千多年前我看不起你,现在我仍看不起你。这句话像一千多年前一样,又激起袁哨的愤怒,不顾肚子撑得难受,上去揪住曹成就打。嘴里骂曹成丧权rǔ国,把女儿送给一个街头无赖孬舅,因此当上炊事员,做牛毒害革命gān部;又说曹成你当然不会撑死,你有个小×做靠山,第一夫人已经死了,她将来就是第一夫人,蛋糕剩碗大,就有她吃的,有她吃的就有你吃的,没有你哪有她,所以你当然不着急了;我们没得小×可靠,当然吃得没出息,这也值得笑话吗?该耻笑的是你自己。曹成骂:早就看出,你是个穷小子,贱骨头,死到临头,还头ròu发痒、làng费爷的时间教训你。两人打了半天,各头破血流。这时袁哨突然觉得忘我地挥发一阵力气,肚子有些空了;因打架使劲,突然一下屎也能拉得出来了。虽然一拉一裤裆,把正在打架的曹成给臭跑了,但袁哨因此可以活命了。也是激动自己又得到第二次生命,而这第二次生命是因为曹成与自己rǔ骂和打架而获得的,所以对曹成也有些感激;不顾裤裆里的屎,绞着两腿跑上去,要与曹成握手,嘴里喊着:

    “老曹,谢谢你!”

第四段 六○年随姥姥进城(4)

    大水来了。延津一马平川,大水到来之前,延津没见过什么水。就是有些沟沟岔岔,水也泛huáng无力,里边养不住鱼,养不住虾,只能生存一些癞蛤蟆,浮一些有气无力的jīng瘦的旱鸭。再就是坑坑洼洼,下雨积些雨水,时间一长就发臭,像食堂前边那个大水坑,里面就飘了死猪,死狗和我的灵魂。我们一见到水,就感到既欣喜又恐惧。我们个个活得没水分。记得我六岁那年,有一次,随孬舅去串gān亲。串亲之前下了场大雨,串亲这天却万里无云。到得串亲这村边,一条大河横在面前;过去这里滴水不沾,现在里边làng涛滚滚。所有串亲的人都害怕了,过不去河,与对岸的亲戚隔河相望,大呼小叫。这时孬舅十分勇敢,跳下河,与对岸gān亲一起,将一个架子车抬了过去。我就坐在这架子车上。他们这勇敢行动,博得河流两岸人民的齐声喝彩。我坐在架子车上,也觉得骄傲无比。但等过了河,孬舅说,水只没到大腿根,不到裤裆,一切不耽误。这件过河的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孬舅尚存,那位gān亲老头子已经逝世三周年。那是一个和蔼但古板的老人,据说年轻时也英勇无比,当过一段保甲长,会chuī笛子;常躺在柳树下的糙苫上chuī笛。但他七十岁以后,众叛亲离,过得满目凄凉。一次我回去,又与孬舅谈起那次过河,没想到他也记得,说:那次确实没有没到腿根。你看,这么一条小河,这样的水,都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见延津是个缺水的地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河。我们这里无江无河。但到了一九六○年,大水终于来了。大雨下了三十天二十九夜,延津一片汪洋。过去没有的鱼、虾、螃蟹,都回来了;天上不时下些尺把长的大鱼,在院子里水中跳。蛙声四起,过去是癞蛤蟆,现在也有了好蛤蟆,癞蛤蟆好蛤蟆,声音杂搀到一起,彻夜不断。大水冲塌了房屋,淹死了猫狗、瘪嘴啰嗦的老太太和天真无邪的娃娃。当然,也有些行为不端的年轻人。过去我们没见过大水,现在大水来了,我们马上学游泳可是来不及。最后大水把我们bī到村西一块土岗上。孬舅、猪蛋、白蚂蚁、曹小娥、曹成、袁哨、六指、沈姓小寡妇、白石头、我,都成了落汤jī。大家哆嗦着堆在一起,也忘记了各自的身份与xing别。孬舅说:

    “大水说不来就不来,一来这么大!”

    大水之中,右倾分子猪蛋也敢跟孬舅开玩笑了,他说:

    “这次没到裤裆了吧?”

    孬舅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要照过去,定要用关五斗橱吓唬他,但现在五斗橱被大水冲跑了,到哪里关去?这时曹成叹气:

    “就等着解放军的飞机了!”

    大雨终于停了。

    但水还没退,大家仍呆在土岗上。

    这时飞来满天蚂蚱。黑蚂蚱一队,红蚂蚱一队,白蚂蚱一队,绿蚂蚱一队,在大水之上的万里晴空中,飞身展翅,遮盖了天空,把天空映得五颜六色。我们站在土岗上,仰脸看蚂蚱。这时穿著学生装的白石头打着拍子,我们齐声唱起了歌:

    红蚂蚱绿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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