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放心,簇拥着孬舅,向他说着好话。
白蚂蚁、曹小娥从仓库地fèng里扫出八斤在大水中发芽的巴豆。当晚便熬了一锅巴豆汤。巴豆少,只好拼命往锅里加水。盛出的巴豆汤,照得出月亮。一千多只碗,一千多个月亮,上下颠簸着往人肚子里去。大水冲巴豆,巴豆发了芽,大家都盼自己碗中的巴豆多发芽,发好芽,一层层飘在月亮上。巴豆通气,喝下巴豆汤当晚,全村各家各户,屁声不断,像战场上密集不断的枪声。
这时,县上韩书民来了,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让大家收集猪尾巴往上jiāo。谁要猪尾巴?苏联。苏联是老大哥,现在翻了脸,趁我们大水刚过,缺吃少喝之时,向我们要猪尾巴。大家都很气愤,说苏联这人太不仗义,趁人之危。但韩又说:宁肯饿死,也不欠人债,不在敌人面前没有面子。当然,也有一些人发生疑问:当初向苏联借债,并不是我们的主意呀,现在怎么要饿着我们jiāo猪尾巴?立即遭到大家的批判。那么多领导人,还替你拿不得主意了?老孬,搬五斗橱!大家思想便统一了。统一之后,便饿着肚子找猪尾巴。但大水刚过,猪全被冲走,猪不在,猪尾巴焉存?于是大家到大水刚过的沼泽地去找。当然,这等于大海里捞针,碰到碰不到全在运气。这时孬舅规定:找到一根猪尾巴,发一颗巴豆。又说,找到死猪,猪尾巴上jiāo,猪ròu咱们吃了。大家拼命找猪。最后竟在沼泽中找出十来头。当然,其中有五头像猪,又好象不是猪;从头和身躯看,不是;从尾巴看,是。孬舅说,只要尾巴像,就算它是。于是,割下十条猪尾巴,让白石头星夜赶到县城去上缴,十头没有尾巴的大死猪,便放在大伙房食堂去炖。当晚满村一片飘香。众人兴奋,激动,热qíng难捺。捧着碗挤在食堂门口,相互问ròu熟了没有。孬舅从伙房出来,许多人讨好地说:“老孬,熟了没有,你先尝尝,你尝我们放心!”
孬舅说:
“尝我是要尝的!”
又不失时机地说:
“吃了猪ròu,大家不能忘本,要想着感谢一个人!”
大家说:
“知道!”
孬舅说:
“知道?我问你们,到底感谢谁?”
大家齐声:
“感谢老孬!”
孬舅摇摇头。大家不解,这时孬舅说:
“感谢苏联人。他不要猪尾巴,我们哪里有猪ròu吃!”
大家哄堂大笑,便又敲着碗等吃猪ròu。到晚霞消失在西山的时候,白蚂蚁一声口哨,猪ròu终于炖熟了。大家一人一碗猪ròu,捧在怀里吃,相互比ròu的肥瘦程度。这天天上没有月亮,碗中也无月亮。本来一人一碗ròu不算太多,但这天又有十几个给撑死了。人们把撑死人的尸体抬到孬舅跟前,问孬舅怎么办,孬舅啐了一口唾沫:
“妈拉个×,尽是些没皮没脸的家伙;把他们扔到野地里喂狗!”
于是把这些人扔到野地里喂狗。
吃过猪ròu以后,韩书记传下指示,说以后不要再吃猪ròu了,为渡过灾荒,要粗粮细做,瓜菜代粮;早晚吃稀的,上下午要gān活,中午吃一顿gān的。接着,韩用马车运还来一车糠皮、麸皮的huáng色混合物,让大家粗粮细做。从此,大家早晚吃稀的,喝糠麸稀粥,一人一碗;中午吃gān的,吃糠麸窝窝头,一人一个。为了粗粮细做,糠麸中又搀了许多稻糙和树叶。袁哨吃着说:
“比日本人配给的混合面还难吃!”
立即被人批斗一顿,孬舅又把他关进五斗橱一天。这细做的粗粮吃下去不消化,在胃里凝固成实蛋蛋,下边拉不出来。有时需要父子、母女、夫妻相互往下扣挤。因为拉屎,常有肛裂的。那些肛裂了,扣了、挤了仍拉不出来者,就被活活地憋死了。六指的gān爹大六指,就在这次粗粮细做中憋死了。临死时对六指叹息:
“儿呀,我可真后悔。”
六指:
“gān爹,你后悔什么?”
大六指:
“我后悔自己的脱生,我不应该生成人,应该生成一匹马!”
六指吓了一跳,以为gān爹临死时昏迷说胡话,就问:
“马比人好?马不愿脱人,现在人愿脱马?”
大六指点点头,说:
“我要脱马。如果我是马,吃了这稻糙肯定能拉得出来,现在就因为是人,才活活地让憋死了。”
六指觉得gān爹说得有道理,点点头。大六指见自己的观点得到人赞同,高兴地放心地死去。他生前没有脱成马,死后身子、面容一阵抽搐,变形,最后变成一匹马相,才不抽搐了。这时又有人说,变马是一种办法,如果这时有瓶香油,憋得厉害时,喝一口香油,肠胃润滑了,肯定能通下去,拉出来。可现在糠麸都日渐减少,哪里还有香油?不过香油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许多娘们小孩临憋死时,嘴里都喊着:“香油,香油!”
但糠麸也有别的粮食如麦子(多香的麦子呀)、玉米、大豆、高梁所没有的好处,即它在做饭食时,比别的粮食下去得慢。虽然憋死一些人,但没有憋死余下的人,看着仓库还有积存,伙房还在冒烟,心里总踏实许多。大家在吃了糠麸之后,开始瓜菜代粮。孬舅亲自指挥,让大家在退水后的沼泽地里寻找瓜菜。但大水刚过,哪里还有瓜菜?没有瓜菜,有些死猫、老鼠也行啊。但死猫、老鼠也没有,能在沼泽的稀泥中寻出十头大肥猪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最后千把口子人只找到些毛糙、毛根和已经被淹死的毛毛虫。最令人惊喜的收获,是在大荒洼一个人烟罕至的臭水潭上,捉到几十只已经腐烂的西葫芦。毛根、毛糙,孬舅让在石磨上磨了磨,像糠麸一样熬稀粥或是蒸窝窝头。毛粥、毛窝头虽然没有糠麸顶饥,但是它发甜,而且吃下去不在胃里团成蛋蛋,可以顺利排泄下去。因此人们说,还是毛饭好。毛毛虫好办,用大火一烧,毛没了,成了一团结实收缩的ròu条,吃下去,肠胃立即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和舒服。可惜毛毛虫不多,都被孬舅关到了仓库,说ròu食平常不吃,据说领导人都不吃ròu了,我们也不吃,等着过chūn节时再吃。几十个腐烂的西葫芦,也被孬舅关到了仓房,他一个人拿着钥匙。几天之后,有人反映说,毛毛虫大伙不吃,西葫芦大家不吃,但有人发现夜半时分,孬舅常一个人躲在仓房自己偷偷吃。大家群qíng激奋,都对孬舅有意见,说他身为支书,大家的带头人,生死时刻,大家的命运你手里攥着,这时你不替大家考虑,反倒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吃毛毛虫,是何居心?有没有良心?这样大家如何信得过你?今后还如何跟你前进?你今后还如何开展工作?孬舅听了,十分气愤,一天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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