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蹬腿而去。虽然他话说得很有感qíng,但在大饥之年,人的感qíng都饥得粗拉拉的,没人有工夫听他的废话。所以,他事后说,他六○年死时,灵魂是孤寂的。
第一批死光,开始第二批。因为大家都这么过,第二批后有第三批。早死晚死是一样,第二批已不像第一批那么啰嗦。第二批中有袁哨、沈姓小寡妇、白石头诸人。袁哨胖,死在最后。临死前,拖着一身空皮囊,在食堂后的空场上转游。想寻找一坨gān屎,放到嘴里消化。但这时吃了死孩子的不拉屎,不吃死孩子的没得吃,哪里来的人屎?他找找无望,碰到已死的曹成的灵魂,也来这里转游,两人相见,都笑了。曹点着袁说:
“上次苏联要猪尾巴,大食堂吃红烧ròu,你差点撑死,拉屎蹲不下,就来这里转;现在饿得死到临头,又来转什么?”
袁哨到底当过主公,不好明说自己转游是找gān屎,只是说:
“不如上次吃红烧ròu时给撑死了,死了落个饱鬼;现在死了也成饿死鬼,下辈子脱生,也带个吃不饱的毛病!”
曹抚掌大笑,点着手说袁哨胡涂。然后又趴到袁耳朵上密语。密语半天,密得袁哨似乎豁然开朗,连说: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一齐说:
“就等二十一世纪!”
然后一同扯手,飘然而去。袁的空皮囊,就倒在食堂后的空地上。因这时饿得没有苍蝇、蚊子,无东西在尸体上下蛆,所以袁哨身体在太阳下晒三十天,没有变化,最后晒成一具木乃伊。三十天后,被人盗走。是吃是煮,不知用途。
二批过后,是三批、四批到七批。七批过后,延津剩下两种人无死,一种是韩书记、小蛤蟆、孬舅之类。他们没有死,是因为他们都变成了炊事员。我因是孬舅的亲戚,捎带着也没饿死。第二类没饿死的,便是监狱里的犯人。犯人历来吃大锅饭,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外边的大锅饭砸了锅,但犯人的大锅饭仍保留着。虽然也有饿死的,但整体上,作为“犯人”,还保留了下来。所以我又怀疑,凡是能从六○年活下来的,要么是贵族的子孙,要么是“犯人”的后代。从此,我见了贵族和“犯人”,都格外地尊敬。因为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前辈呀。
第四段 六○年随姥姥进城 附录
一位领导人坐专列,路过延津。领导人来延津这天,我正好随姥娘进城。到了一九六○年,我所以能活下来,当然一方面是孬舅的一团生面。但生面有,并不是每天都有;日常活下,主要是靠我老姥娘碗底下的豆糁。这期间,我曾随姥娘进过几趟延津城,去寻找在破烂厂抻布条的母亲。其中还在城里住过一段。住这一段,三人的主要活法是:一、母亲五更天去破烂厂上班,路上有煤车路过,常有炭块落下,母亲将炭块捡起,挖坑埋了;晚上下班时,再刨出带回家;二、姥娘采柳叶蒸成菜团子,在大街上出卖;三、姥娘给一董姓人家挑水,桶到井里,不会摆翻,一过路人教一办法,将一砖头绑在桶襻一端,桶到井底,会自动翻转;挑一担水,董家给一个铜板。就这样,祖孙三人活下。领导人坐专列路过延津这天,我又随姥娘进城。当时我仅两岁,只听见车轮“嘁嘁咔咔”响,不知道车上坐的是谁。姥娘也不知。这天延津正在第七批批量死人。前些批死的,后些批的,新鲜的尸体,陈旧的尸体,横七竖八,已摆满了原野。我跟姥娘这次进城,没有在城里住下,四十华里路程,上午去,下午回。据姥娘说,上午去时,见人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躺倒在路边休息,用糙帽把脸盖上。姥娘背着我,我趴在姥娘肩上,姥娘对躺倒的人说:
“大哥,别在地上躺,地上凉。”
等下午回来,一片片的人,糙帽盖着脸,仍在路边躺。姥娘上前揭开一个糙帽,人已死了。再揭一个糙帽,人又死了。姥娘摘不完,把我从肩上放下,让我帮着她摘。祖孙俩摘糙帽摘到夕阳西下,糙帽撂起来有打谷场那么大,那么多,前边仍是一望无际的糙帽。我年仅两岁,像望着一片永远割不完的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样,嘴里间无师自通地骂道:
“妈的!”
领导人从专列上走下,穿著打补丁的睡衣。领导人这天清早喝的麦片粥,中午吃的红烧ròu。领导人下火车之前,让卫士给梳了梳头。韩书记、小蛤蟆等人,都候在火车旁,等着领导人召见,向他汇报工作。现在见领导人没召他们上车,他自己倒下了车,脸上都有些尴尬。韩心里仍在背诵提问回答。假如上了火车,在领导人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领导人问他:
“今年工作怎么样啊?”
韩:
“工作在努力做,但离上级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领导人“嗯”了一声:
“今年产量如何啊?”
韩:
“今年丰收。”
领导人:
“大家吃得饱吗?”
韩:
“都吃得饱。”
领导人:
“大食堂没有解散吧?”
韩:
“没有解散。”
领导人:
“没有饿死人吧?”
韩:
“旧社会才饿死人,新社会哪里会饿死人?”
韩还从监狱弄了几个由胖饿瘦但离死还差一段距离的延津人,准备充当不胖不瘦的正常普通人,以防检查。但领导人没有听他们的汇报,也没检查,也不管韩、小蛤蟆等人的尴尬,径直下车,在火车旁的小路上散步。打着补丁的睡衣,在晚风中飘动。这时韩蹭着脚步上去,想主动汇报。领导人用手止住他。领导人只是自己抽烟,也不让韩。领导人抽着烟,看到满地的捡不完的糙帽,看到一个低矮gān瘦的老太婆,背着一个搭拉着脖子毫无生气的小孩子,他流下了泪。卫士将老太婆和孩子叫到他的身边。小孩子的手,黑脏得像老鸹爪子。领导人像转地球仪一样,转了转小孩子的头。然后问老太婆多大了。老太婆答:六十。领导人说:还没我大。但他喊老太婆为“大娘”。问:
“大娘,村里还有什么人?”
老太指着我:
“还有他孬舅!”
领导人:
“村里死了谁?”
韩书记向老太婆摆手,但老太婆已饿昏了头,不知韩什么意思,以为是让快些,便说: